7塊啤酒對瓶吹的縣城,容不下百億精釀的野心

縣城“婆羅門”,還撐不起一家精釀館

文 | 徐嘉‍‍‍

編 | 陳梅希‍‍‍‍‍‍‍‍

雪花從藍色夜空中飄落,一路落在北京二環弄堂口的酒瓶聖誕樹上。

這天是平安夜,透過玻璃窗向裡看,多巴胺穿搭博主正和穿始祖鳥的程序員正坐在一起碰杯,談論MBTI和徒步路線。打酒師和着迷幻音樂的節奏搖擺,在10分鐘內打出11杯精釀啤酒,進賬700元。

另一路風雪飄至更北部,落在遼寧縣城一家酒館的燈箱招牌上。

爲了趕上平安夜的人潮,老闆Y Sir從11月就開始規劃。他佈置了窗花、星星燈、聖誕樹、聖誕老人,甚至給打酒泵頭都戴上了聖誕帽。當晚,樂隊和佈置全部就位,唯獨少了推門而入的客人。這晚酒館進賬0元,老闆自己倒是喝了不少,他把這稱作開店的隱形耗損。

聖誕裝扮|圖源自網絡

儘管Y Sir的精釀酒館有20種生啤,比北京多數酒館的種類還多出一倍,但因爲經濟體量和消費羣體的差異,它在這裡也只是安於一隅,開店以來最熱鬧的兩天,一天是開業,另一天是過年。

在縣城“婆羅門”開始引領縣城消費升級的趨勢時,將一線城市的業態和審美搬回縣城,有時是種降維打擊,是迅速切進快車道的明智之選;但某些時候,一些新業態會在縣城水土不服,在這片土地上的消費者尚未建立對應的消費心智時,這些率先落地的小店,往往要忍耐漫長的市場接納期。

比如精釀酒館。

一杯精釀相對常見的工業啤酒,價格可能貴上3到10倍。儘管全國的啤酒廠商都在加速產品結構升級,佈局高端市場,瞄準精釀這個新風口,但誰有勇氣率先在大綠棒子稱王的縣城開一家進口精釀店?又是誰在月收入2000的縣城,願意爲均價50一杯的精釀買單?縣城裡的精釀館,到底是一座烏托邦,還是一門好生意?

今朝的酒單|圖源自受訪者‍‍‍‍‍

Y Sir的店開在遼寧省中南部,人口約60萬的大石橋縣級市,店名叫「今朝」。

28歲那年,他經朋友介紹接觸到精釀,從此愛上它的味道。從他講述風味的語調中,你能感受到一個人毫無保留的專注和熱愛。

市面上常見的華潤、青島、百威、燕京啤酒,會使用玉米等澱粉類物質來替代麥芽釀酒,它們發酵時間短,度數低,口感較爲單一,相對應的成本和售價也更低,適合作爲滿足大衆的需求的簡單飲品。

而精釀啤酒以注重原料、風味更加濃郁多樣的特點,吸引了衆多年輕消費者的青睞。他忍不住講起跟精釀啤酒有關的種種:“試想一下,一朵啤酒花從樹上被採摘下來,有的立即被送進釀酒廠,有的漂洋過海一年之久,才投入釀酒。你說,它們的味道能一樣嗎?”

啤酒花|圖源自網絡

喝慣了工業啤酒的人,會在第一次喝到精釀時,被它複雜的口感打動——當然這種打動包括:眼睛發亮,或是痛苦得如同喝藥、難以下嚥。

這也是許多人沒有更進一步接受精釀酒的原因:他們可能在最初遇到了過於高階、或品質較差的精釀啤酒。

精釀的風味,是由麥芽、水、啤酒花和酵母共同決定的:

麥芽把控着甜味,當它濃度過高,可能會得到一杯格瓦斯飲料;不同的水質會賦予啤酒一些特殊口感,例如愛爾蘭超高鹼度的水質,釀出的酒味尤其苦澀,催生了那裡國寶級的啤酒健力士(Guinness);啤酒花則決定着酒的苦味和香氣,可以中和麥芽的甜度,幫助啤酒抗氧化......

此外,一些創意釀酒師還會在酒中加入茶葉、茉莉花等多酚物質,這些步驟類似調香,充滿懸念,常帶來驚喜,更增添了精釀的魅力。

Y Sir幸運地逐級而上,逐漸建立了對精釀的系統性感知。

“剛喝精釀,可以從比利時小麥、德式小麥開始,它們適口性比較強;接下來可以開始嘗試一些偏苦、帶有香氣的酒;再進入渾濁IPA階段,在層次濃厚的風味中細細感受,例如一些咖啡、焦糖味的世濤啤酒;最後可以嘗試偏酸的、一些用野菌發酵的啤酒。”

在精釀界有句廣爲流傳的俗語:要麼醬油要麼醋。Y Sir解釋,醬油是指顏色較深的帝國世濤一類啤酒,醋則是指一些帶有尖銳酸味的,像是藍比克酸啤酒。

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一杯啤酒足夠冰,足夠平價,便已足夠。關鍵的是喝酒的氛圍,和對面坐的人。

過去幾十年,踩箱喝、對瓶吹和白花花的大肚皮,是夏夜小城街頭的常見奇觀。猜拳、勸酒、和吹牛的吵嚷聲,任哪個中國人此刻回想,都立刻能拎出一段相關的聲音記憶。

隨着90、00後變成消費主力,啤酒不再是一種值得比拼的競賽項目,它更像是一種社交工具。

你喜歡蹦迪熱舞和烈酒,我喜歡靜吧小酌徹夜長談,在缺乏娛樂項目和公共社交空間的小城,精釀和咖啡一道,成爲人們相互辨識的信號。用一杯貴价精釀,買一個能靜坐的空間,用酒精沖淡那些久別重逢或羞於啓齒的尷尬,在微醺中漸敞心扉。

精釀酒館|圖源自作者‍‍

Y Sir和兄弟一起開店,起源就是兩人都愛喝酒,他們的精釀酒館叫今朝,兩人對店名有不同的解釋:兄弟說它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Y Sir說,這裡今朝有酒今朝醉。

過去這一年,兄弟倆佛系經營,倒沒數過有多少風流人物在這裡醉倒,唯一強烈感受到的是,這些過客大多受公立節假日的約束,像接到命令一樣來來去去。

過去一年,店裡按時在五一、十一長假、過年期間迎來明顯的旺季,他們多是從北上廣深、瀋陽大連回到縣城的遊子:“我們這裡不是旅遊城市,幾乎沒有外來人口,留不住年輕人。”

威龍也面臨一樣的情況,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店開在河南南部人口大市的縣城,人更多。他最初開店的理由也很簡單:自己喜歡喝酒。

他的店鋪去年開業,恰好趕上暑假旺季,從下午5點開門,一直翻檯到凌晨4點。

那些返鄉的大學生們——用Y Sir的話說,他們不介意2杯奶茶價格的精釀——消費力很強,簡直拿錢不當錢花。於是威龍的店鋪從6至9月,每月的營業額接近10萬,利潤5萬。全店投資20萬,只用4個月就收回了本。

但暑假一過,精釀酒館就進入淡季。從去年11月到今年4月,店裡一天只進幾百元,勉強能覆蓋房租。

這樣的人流潮汐,疊加着“一四季度淡,二三季度旺”的啤酒業規律,平等地席捲每一個人口流出顯著的縣城,斷崖式的營收可能就在9月1日的開學日、正月十六的開工日準時發生,給精釀館帶來大大小小的煩惱。

精釀酒桶|圖源自作者

縣城精釀,好看不好賺從一線城市逐步複製到縣城的業態,往往會連同業態背後的格調和文化符號一同擴散。例如在河邊的落地窗前約一頓Brunch,一口班尼迪克蛋,一口紅茶,似乎能將英式的優雅愜意帶進縣城的繁瑣日常。

儘管也接納了不少來拍照的顧客,Y Sir卻不認爲自己的店鋪代表着某種文化。他說:所有的精釀酒都只是一種啤酒,都是老百姓的東西。別說什麼文化符號,那都是營銷的手段。有的人不喝,只能說明人家不感興趣,並不代表他消費不起或者沒有品位。

“像你這樣的精釀啤酒店,在當地有類似的店鋪嗎?”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幾位縣城精釀老闆,都在一陣思考過後,給出了相似的回答:“像我們這種規模的,在當地是唯一一家。”

作爲縣城裡稀少的精釀獨苗,按理說應該很有競爭力。像Y Sir的店裡,賣的全是周邊商場便利店買不到的進口精釀,在北京一家排名前5的精釀酒館裡,50一杯的馬奎爾皮爾森,在他的店裡,只賣38。

可在縣城,稀缺和噱頭無法喚起當地人排長隊的慾望,這裡追求的,是性價比消費。38元,遠不足以撼動他們原有的消費習慣。

爲了配合這裡的消費環境,許多縣城精釀都在採用最具性價比的經營方式:店不是老闆主業、不指望它盈利、不花錢僱傭店員而是找家人來幫忙、儘量少上需要人力製作的調酒、小食都用預製半成品……

Y Sir爲店裡策劃的每週活動,大多時候,只有一兩人來參賽|圖源自受訪者

爲了拉高流水,擴大客源,許多類似的縣城店鋪還會增設熱食、烘焙或咖啡。

但多樣化的商品類別也意味着店鋪面積、人力和經營成本的大幅提升,對於希望節省開支的小店來說,他們只會選擇增設咖啡業務。

Y Sir的今朝酒館就是這樣,從中午11點營業到凌晨1點,全天候供應酒品和咖啡,只爲儘可能覆蓋更多的客戶羣體。

平日裡,每個時間段的客戶畫像各不相同。

白天來的客人多是爲了咖啡,大致分兩種:一種奔着環境來咔咔拍照,他們對價格的感知超過對風味的要求,很難說會成爲店裡的回頭客;另一些則是對咖啡略有研究的顧客,他們的忠實光臨對Y Sir來說是種慰藉:“我們還沒開門的時候,他們等不及,會先到旁邊買一杯瑞幸,等我家開門開始做咖啡,進門來就把瑞幸扔了。”

但細問才知,這些固定客人不到10人,一週光顧1至2次,消費頻次不算很高。

“我們家的豆子都是質量很好的,但對很多對咖啡沒有感知的人來說,他們更關注價格。”精釀也是同理。

Y Sir知道,作爲老闆,他沒辦法教育消費者,只能適應,只能隨緣。

開店一年來,他投入近40萬,營業額只有近20萬元:“收回本?根本不可能。”對他來說,沮喪有時,只能常給自己寬心:“開了家店,最起碼我自己喝酒相當於打對摺,能喝到的酒也比以前多多了,這就叫以販養喝。(笑)”

去年夏天,爲了在縣城推廣精釀,Y Sir和兄弟買了臺移動打酒器,準備了四桶酒在汽車後備箱,去廣場上做宣傳。在遛彎跳舞的廣場上,不乏好奇來嘮嗑的東北老年姨叔。

熱情歸熱情,但一聽要嘗酒,大多老年人扭頭就走:“他們不是有糖尿病,就是不感興趣。”擺攤7天下來,他們只收獲一個精準顧客——還是放假探親的外地人。

精釀酒館|圖源自受訪者‍‍

縣城精釀,一個需要等待的風口在新的精釀品牌勢如破竹出現在市場上時,傳統啤酒行業也正進入存量競爭的階段,各方不約而同瞄準了精釀。目前在天眼查上搜索精釀相關的存續、在業企業,就有14251家。精釀品牌們,正在進入大浪淘沙的階段。與之相對應的還有一個數據:吊銷的精釀企業,也有4682家。

當精釀在一線城市的啤酒節、展會上風生水起時,縣城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接受它。

目前國內的精釀店大致分爲4種,第一種是品牌廠家的連鎖加盟店,這類店鋪只賣本廠生啤和固定瓶啤,較爲平價。

威龍在縣城收回本的,就是這類精釀店鋪。品牌方在當地縣城較爲知名,已經完成了一輪市場教育,再加上較大的人口基數,威龍作爲老闆,無需過多關注酒品本身,只憑借爲縣城帶來時髦的社交空間,就能掙得足夠的回報。

可以想見,這是未來縣城精釀的可能方向——通過足夠知名的精釀品牌,降低商家進入市場的推廣和銷售難度。

另外3種精釀店,分別是餐飲融合精釀店、小型自釀店、自己選酒廠進生啤和瓶啤的個人酒館。

Y Sir的酒館就屬於最後這種。

坐擁優質的酒品可以自用、也不指望這家店來盈利,這看似是一個輕鬆的後花園項目,可虧本20萬,未免還是令人失落。眼下,他還面臨一個最苦惱的問題:客流較少,導致生啤耗損率較高——這也是目前精釀小店普遍面臨的問題

他在店裡用啤酒機儲藏生啤,酒桶處於冷藏溫度,但打酒時,管中不可避免地會留下一部分酒液,它們在室溫環境中超過1小時,就會出現老化。這樣一來,釀酒師和選品人,想要傳遞給消費者的口感也會失真。

儘管在縣城遇上行家的概率較低,但他也不希望冒險,每次都把常溫管道里的酒液排盡,再爲顧客打酒——因爲客人少,打酒的間隔時間長,均價5000元一桶的精釀,就這樣大半被歸進損耗。可畢竟,能幫一個興趣乏乏的消費者感受到精釀的魅力,也是在爲市場埋下一個未來的消費火種。在足夠小衆的領域裡,不存在競爭對手,抱團才能走得更遠。

話是這樣說,但許多在縣城做小衆生意的店主,恐怕都曾有過獨行人的寂寞感。

“在大連、瀋陽這些城市大、店多的地方,他們的店主可以參加協會,互通有無,做出自己的特長。顧客的選擇也很多,在這家喝兩杯,可以再轉場去另外一家。一個區域內有很多家可以選擇,氛圍很濃厚。”

但這座東北縣城裡只有一家精釀酒館,Y Sir因此常到上海、北京等地參加展會,希望能在熱鬧的交流中得到一些精神支持。他沒有關店的打算,而是選擇相信,老百姓的消費遲早會涉及精釀領域,就看小店能撐多久——這是一場燒錢培育市場的生意,到底能堅持多久,還未可知。

置身事中,Y Sir也叮囑行外對精釀心動的縣城創業者:“開店前,最好拋開盈利的想法,要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不能憑着自己愛喝精釀,就想着要投身這個行業,通過開店來掙錢。除非是老家的精釀氛圍特別濃厚,年輕人足夠多,消費能力夠強,不然會死得很慘。”

這看似是一個入門簡單的行業:只要在啤酒展會上嚐嚐酒,就能把這個頗具格調的生意帶回縣城,創造出自己的小世界。但想要經營好一家酒館,還需要掌握衆多基礎知識、要會選品、根據不同的客羣推薦不同口味的酒......

不僅如此,想要做出一家有特色的酒館,只是裝修、進貨、店租和諸多零碎成本,加起來都是一筆不小的支出,絕不是幾萬塊就能輕易入行。

縣城精釀的風口何時會來?也許很快,也許永遠不會。

一個工作日的晚上,Y Sir發來消息:“今晚賣了一杯,28元「呲牙笑」”他常和全國各地的縣城精釀店主隔着社交媒體乾杯,相互鼓勵:“慢慢培養就好了!”再過幾天,他要到上海蔘加亞洲國際精釀啤酒展,在那裡,無數獨行的縣城精釀人也許會相遇。

至少在這個夏天到來前,他們要爲即將返鄉的年輕遊子們,挑出一杯風味獨特的接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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