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之死:法庭上暴斃,埃及第一位民選總統的悲哀
埃及前總統、同時也是埃及第一位民主直選的國家領導人——穆罕默德.穆爾西(Mohammad Morsi)——17日在開羅法庭上,突然當庭暴斃,死時67歲。圖爲2015年,「死囚」穆爾西的出庭照片。 圖/歐新社
「『阿拉伯之春』的複雜時代,在埃及劃下了休止符。」埃及前總統、同時也是埃及第一位民主直選的國家領導人——穆罕默德.穆爾西(Mohammad Morsi)——17日在開羅法庭上,突然當庭暴斃,死時67歲。穆爾西生前曾是「阿拉伯之春」的代表人物,當2011年埃及前強人總統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因人民起義下臺後,穆爾西才被政治伊斯蘭組織「穆斯林兄弟會」推派、於2012年憑民主選舉當上了總統。但他任內卻苦於經濟崩潰、政教問題與轉型正義等棘手問題,最終更在2013年被軍事政變推翻,穆爾西一度被判死刑、埃及則重回了軍事強人的獨裁老路,中東國家也因此被捲入了站邊對抗的大分裂時代。
埃及司法部表示,穆爾西17日於開羅出庭時,正針對「陰謀叛國」的控訴提出抗告——埃及檢方指控,穆爾西總統任內曾非法窩藏並武裝勾結巴勒斯坦的「哈瑪斯」(Hamas,其前身爲穆斯林兄弟會在巴勒斯坦的分支),並以其爲「傭兵」來協助穆斯林兄弟會的暴力行動。
埃及官媒與當庭的目擊者皆表示,穆爾西當時表示「自己有一些『秘密』和法官分享」,但因爲內容涉及埃及國家安全與哈瑪斯連結,就連辯護律師團隊都不知道內容,因此要求能對法官親口供述。法官應允之後,穆爾西即滔滔不絕地強調司法迫害,感到不耐煩的庭上於是隨即下令:「沒人想聽你傳教!即刻休庭,18日再開!」豈料語畢,被告囚籠內的穆爾西,卻突然當庭倒地。
穆爾西倒地後,不僅失去意識,呼吸心跳也停止。儘管戒護人員隨即施以CPR,並將穆爾西送醫急救。但最終穆爾西仍在17日下午4點50分宣告不治,死時67歲。
穆爾西生前曾是「阿拉伯之春」的代表人物,當2011年埃及前強人總統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因人民起義下臺後,穆爾西才被政治伊斯蘭組織「穆斯林兄弟會」推派、於2012年憑民主選舉當上了總統。 圖/路透社
「穆爾西身上沒有外傷,檢方初步判斷其死因爲突發心臟病,爲自然死亡。」埃及政府表示,穆爾西出庭前健康狀況正常,在庭上發言也沒有異狀,會突然死去「政府上下都很驚訝」。
但辯護律師與穆斯林兄弟會的海外同情者卻表示:自從2013年穆爾西被埃及軍隊政變推翻、逮捕後,過去6年間他都被「絕對隔離」在死刑監獄的單人囚室,除了律師、獄警與出席開庭外,穆爾西完全沒有機會與其他人接觸,就連家人也都不知道他的切確近況。
在長期的壓力之下,穆爾西也因嚴重的糖尿病、高血壓與精神官能症問題所苦,許多聲援人士與人權團體都再三呼籲:埃及政府應允許保外就醫,「否則穆爾西很快就會被關死在獄中。」結果最後竟一語成讖。
穆爾西的家屬表示,父親倒下的消息,是由辯護律師團私下告知;埃及法庭不僅沒有通知家屬、也不準家人趕來見穆爾西「最後一面」。由於穆斯林的喪葬禮俗要求「48小時速葬入土」,因此焦急的家屬也緊急地向埃及政府提出磋商,希望能把穆爾西安葬於家族墓地——但擔心穆爾西喪禮會引發「反政府集會」的埃及當局,卻拒絕了家屬的安葬提案。直到6月18日清晨,纔在至親限定的小型喪禮中,於開羅秘密下葬。
6月18日清晨,在大批警力封鎖下,穆爾西在開羅下葬。 圖/路透社
1951年出生的穆爾西,早年是留學美國南加大的材料科學博士,是穆斯林兄弟會裡難得的「理科人才」。在1970年代加入兄弟會的穆爾西,在組織內以務實聞名。其一方面於學界傳道授業、擔任大學教授,另一方面也積極參與宗教事務,並在封閉的政治大環境下,協助培養各類的組織人才。
儘管穆爾西在穆斯林兄弟會中頗有投入,但由於本人缺乏羣衆魅力,更以個性頑固、死板的學者性格聞名,因此並非組織一線的明星人物。一直到2010-11年「阿拉伯之春」來臨,穆爾西纔在動盪中找到了崛起機會。
2011年2月11日,統治埃及長達30年的強人總統穆巴拉克,因擋不住街頭抗爭的包圍壓力,而於軍方的倒戈逼迫中下臺。接管政權的臨時軍政府,以貪腐、舞弊、非法屠殺示威者爲名逮捕了穆巴拉克,並下令解散了長年一黨獨大、施行黨國體制萬年執政的「民族民主黨」(NDP);之後,埃及也隨即宣佈開放黨禁,並於2012年5月舉行人民直選的總統大選。
在解除政黨限制後,作爲埃及最大利益團體的穆斯林兄弟會,也試圖透過民主選舉一展拳腳。但在當時的革命氣氛下,爲了避免「政治伊斯蘭」的組織色彩,引發埃及世俗派與國際社會的疑慮,兄弟會纔在幾經折衝後,提拔了「理科出身、務實色彩、教士標籤較不明顯」的穆爾西參選總統,並一路護航,讓他成爲了埃及歷史上第一位經民主選舉而產生的國家領導人。
在當時的革命氣氛下,爲了避免「政治伊斯蘭」的組織色彩,引發埃及世俗派與國際社會的疑慮,兄弟會纔在幾經折衝後,提拔了「理科出身、務實色彩、教士標籤較不明顯」的穆爾西參選總統。 圖/路透社
穆爾西上臺後雖致力洗刷前朝對「政治伊斯蘭」的污名指控,並積極交好歐美各國,試圖讓埃及成爲「後911世代」東西文化間彼此的互信橋樑;但於國內的政治現實中,穆爾西卻無力挽救埃及經濟的崩潰。民怨四起之時,兄弟會亦受困於「轉型正義」的黨國迷宮。
執政的穆斯林兄弟會雖順應民意,試着爲長年的政治迫害受難者平反,清算穆巴拉克與NDP的結構性貪腐;但時任埃及的司法體系,仍極大程度地沿襲於NDP長年統治下的「黨國結構」,包括大法官、檢察總長在內,許多人都與穆巴拉克過從甚密,但卻因前朝保證的「終身任命」穩居高位,並不斷阻礙着穆爾西政府意圖追究前朝犯罪的清算行動。
穆爾西與埃及司法單位的最大沖突,主要發生在2012年底的「制憲風暴」。2012年6月,穆爾西贏得總統選舉、穆斯林兄弟會正式取得「完全執政」之後,埃及憲法法院卻以「違憲」爲由,下令甫於2011年底選出的埃及國會「解散重選」——當時大法官們認爲,當時接管政權的軍政府,雖以貪腐名義解散了萬年執政的NDP,並禁止NDP的殘黨與組織成員參與公職選舉,但此舉「歧視、壓迫了人民公平參政的憲法權力」,選出的國會因此不具備民主代表性。
憲法法院的解散命令,讓穆爾西政府陷入極爲尷尬的處境——因爲新政府原正準備「制定新憲法」,制憲需要「制憲委員會」,但制憲委員會又需要「國會的推選與任命」;可當時的國會卻被憲法法院判定「違憲」;憲法法院的大法官又是由前總統穆巴拉克終身任命,他們在過去的黨國時代並未積極地保障人民政治自由,如今又以「將被取代的黨國憲法」來主張革命議會違憲。因此,複雜的前因後果,也引爆了一場嚴重的憲政衝突。
2018年出庭的埃及前總統穆巴拉克,儘管在穆爾西任內被捕清算;但在2013年政變後,穆巴拉克一族基本上都已出獄,處於「居家監禁」但實質自由的狀態。 圖/美聯社
在穆爾西眼中,憲法法院的解散國會命令,無疑是「黨國餘孽的借屍還魂」,因此其與穆斯林兄弟會當下選擇了正面衝突,企圖以「震撼療法」來瓦解穆巴拉克殘黨的抵抗——在這段期間,兄弟會先是在國會依法解散前,壓線選出了制憲議會;之後,穆爾西又頻繁地動用「總統命令」,強行拔掉了檢察總長在內的多名終身要職者,並以「加快修憲速度」壓制住憲法議會的訴訟程序(「由違憲國會選出的制憲議會是否具備合法代表性」),並在全民爭議中護航了「新憲公投」的過關。
然而兄弟會這段時間的「修憲狂飆」,卻引發了許多革命同情者與世俗派民主團體的反彈。衆人認爲,穆爾西的貪快程序,不僅封鎖了NDP的參政,也同步排除了其少數派黨團對於修憲的立場意見;其所立定的新憲條文亦過度強化「政治伊斯蘭」,並刻意忽略了少數信仰的保障地位。
再加上穆爾西過於頻繁地動用總統命令闖關、卻不願意和民主派盟友溝通讓步,種種問題也讓昔日的廣場盟友反戈譴責:「穆爾西與兄弟會綁架了革命,正把埃及帶向神權政治、伊斯蘭獨裁!」
經濟持續不振,政治又遭遇孤立,政權支持度越來越低的穆爾西政府,也越發積極地朝宗教保守派的「同溫層」靠攏。於是對兄弟會失望的革命羣衆,這時也反過頭來與昔日的NDP保守派結盟——像是曾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前國際原子能總署(IAEA)主席、曾號召民主派響應2011年埃及解放廣場人民革命的巴拉戴(Mohammad El-Baradei),就跳出來號召全國,要以街頭抗爭逼迫「穆爾西下臺」。
開羅街頭的「兄弟會支持者」(上)與「反穆爾西示威者」(下)的街頭衝突。 圖/路透社
「新法老」,開羅街頭的諷刺畫。從左到右分別爲:前強人總統穆巴拉克(阿拉伯之春被推翻),軍政府主席坦塔威(Mohammad al-Tantawi,阿拉伯之春過的渡政府),與被諷刺「獨裁化」的穆爾西(阿拉伯之春選出民選總統)。 圖/路透社
不甘示弱但卻逐步走進絕境的穆爾西,在這段過程中也不斷動員穆斯林兄弟會的支持者走上街頭,並安排了軍方知名的虔信保守派將領——塞西將軍(Abdullah al-Fattah al-Sisi)——擔任國防部長。
穆爾西原以爲虔誠的塞西,能斡旋軍方與兄弟會之間的政治隔閡,沒想到在2013年6月的全國反穆爾西示威中,塞西卻倒戈相向發兵包圍了總統府,並在2013年7月3日正式以「軍事政變」解除了穆爾西的總統職務。
塞西兵變後,成千上萬的穆斯林兄弟會成員,也聚集往首都開羅聲援被捕的「合法總統穆爾西」,結果卻慘遭塞西的部隊武裝鎮壓——塞西指控「穆斯林兄弟會朝軍隊恐怖攻擊」,最終軍隊直接在國防部總部附近的「拉巴阿達維亞清真寺廣場」(Rabaa Al-Adawiya)開火,當街殺死了600~800名反政變的兄弟會支持者。
對政變歡欣鼓舞的反穆爾西民衆。 圖/美聯社
2013年,拉巴阿達維亞清真寺清場。 圖/法新社
塞西指控「穆斯林兄弟會朝軍隊恐怖攻擊」,最終軍隊直接在國防部總部附近的「拉巴阿達維亞清真寺」開火,,當街殺死了600~800名反政變的兄弟會支持者。 圖/法新社
拉巴阿達維亞的血腥鎮壓,確立了塞西將軍作爲新一代「埃及強人」的威權統治。一度掌權的穆斯林兄弟會則再次被打成「恐怖組織」,包括穆爾西在內的組織長老全被塞西逮捕關入死牢,並扣上極爲諷刺的罪行控訴:「逃獄」(阿拉伯之春初始階段,穆巴拉克曾以「煽動抗爭」爲由逮捕穆爾西等兄弟會成員,但後來監獄被示威者攻打,穆爾西等人才出獄)、「勾結恐怖份子」、「叛國」與「屠殺示威者」。
但諷刺的是,無論是2011年開羅解放廣場革命、還是2013年拉巴阿達維亞清真寺清場,對平民動手的軍警部隊都因爲埃及檢方的刻意護航,而沒有遭遇追究;對結構性貪腐動手,卻欲速則不達搞砸一切的穆爾西與穆斯林兄弟會,反而成爲付出代價的唯一有罪者。
時過境遷,曾經高呼「穆爾西背叛了革命」的廣場領袖巴拉戴,早已被獨裁政府的重返,逼得流亡海外;發動兵變,但卻受到人民歡呼的塞西將軍也已光榮退伍、當上了埃及總統,今年年初更是透過爭議修憲,解除了總統「合法任期限制」,意欲一路掌權直到2030年。
受到人民歡呼的塞西將軍已光榮退伍、當上了埃及總統,今年年初更是透過爭議修憲,解除了總統「合法任期限制」,意欲一路掌權直到2030年。 圖/路透社
除此之外,穆爾西垮臺後的埃及法統爭議,也讓本就混亂的中東陷入新一波分裂。以沙烏地阿拉伯、阿拉伯聯合大公國與以色列爲首的「塞西支持者」,至今仍擔心着穆斯林兄弟會的存在,會讓埃及成爲「神權政治大國」,因此至今仍全力支持着塞西與埃及軍隊的「世俗化獨裁」。
但長期投資穆斯林兄弟會的卡達王室,以及從政經歷與穆爾西類似、同以「政治伊斯蘭」爲號召的土耳其總統厄多安(Recep Erdoğan),卻都大力譴責塞西的非法奪權,併爲「被關到死的穆爾西總統」哀悼致意。
「你們應該稱呼我爲『總統閣下』。」據信穆爾西生前就算被單獨囚禁、與世隔絕了6年,但直到人生的最後時刻,每逢出庭受審,他仍會向當庭法官不斷強調——
「因爲我纔是埃及人民選出的『合法總統』。」
「你們應該稱呼我爲『總統閣下』。」據信穆爾西生前就算被單獨囚禁、與世隔絕了6年,但直到人生的最後時刻,每逢出庭受審,他仍會向當庭法官不斷強調——「因爲我纔是埃及人民選出的『合法總統』。」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