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總裁消亡史
據說男人只在一件事上特別專一 :那就是無論多大,喜歡的異性永遠是 20歲。
不同於男性審美觀的頑固,女性喜歡什麼樣的男性卻像時尚一般沒有定數:60年代國字臉,80年代高倉健,90年代港臺風,千禧年後男團熱。陳可辛當年拍《甜蜜蜜》,黎明一輛“二八大槓”就能載着張曼玉滿香港跑,等商品經濟到來,擇偶箴言又變成“寧願在寶馬車裡哭,不願在自行車上笑”。
然而,前陣子熱播的《愛情而已》用一輪相濡以沫的“姐弟戀”告訴我們,上述趨勢又換了:對新一代經濟獨立的職場女性來說,“霸總崇拜”已經變成過去式,即將運行的週期裡,流行的將是以吳磊、王鶴棣、白敬亭等銀幕形象爲代表的“年下早熟男”。
“年下”的概念出自網絡小說,泛指戀愛關係中較爲年輕和主動的一方,在當前語境裡,它是中年油膩和大男子主義的反義詞;而這裡的“早熟”,意味着杜絕了輕浮、自我和媽寶。簡而言之,這類男主既要有小鮮肉的身材和顏值,同時還得剔除了某些男青年的性格高發病。
《愛情而已》裡的“國民弟弟”並非奶狗上位的孤證,女大男小的戀愛模式,正在成爲近年國產都市愛情劇的標配。不僅楊冪、秦嵐、江疏影、金晨等“斬男”御姐在各類影視劇中牽起了弟弟們的手,甚至57歲蔣雯麗和43歲明道,都在2023年給觀衆聯袂奉上了一場“黃昏戀”。
姐弟戀cp蔚然成風的背後,海清、姚晨那則“中年女演員好用不貴,請多給機會”的呼籲自然得到了及時雨般的響應,而它真正的推動力,或許來自以下兩點:
第一點是糾正傳統觀念,鼓勵女性下探擇偶。在控制慾、慕強等因素影響下,婚戀金字塔長期流行“A男B女、B男C女”的錯級組合,這導致輪空的是A女和D男。然而在現實中,不光可供A女選擇的A+男不多,B女C女同樣可能非A男不嫁,這引發了婚戀市場的諸多問題。
第二點因素更爲直接和關鍵,電視劇的受衆主要是女性,必然要根據女性的需求與時俱進。不同年代都市愛情劇裡安置的男性形象,本質都是商品,是生產者基於市場調研、文化標籤和時代潮流量身定製的消費符號。
當然,審美轉變的過程是循序漸進的,主導這一進程的精英女性雖非基本盤,卻代表了某種性別共識與未來趨勢。
從《歡樂頌》《都挺好》到《愛很美味》,國產劇先是階梯式地反映了女性的經濟獨立與事業有成,而在物質基礎與男性平起平坐——乃至高於男性後,女性對男性的偏好自然也產生了劇變:不僅對男性的外在形象提出了高標準,而且更爲注重內在人格的考量。
拿“小鮮肉”來說,1.0階段側重痞和酷,2.0階段主打乖與萌。優酷2018年的《北京女子圖鑑》與《上海女子圖鑑》正是“過渡期”的典型:劇中的男主角雖然外表進化到了2.0,但內核卻還停留在1.0——做不到體貼細膩,始於顏值,亡於品行,令女主深感下頭。
以《愛情而已》打造的“年下天花板”爲例,女性如今需要平等互助的親密關係,而不是再做依附者。如同編劇張英姬對這組角色的構思:女主樑友安要閱歷真實,男主宋三川則人格健全[1],這樣既緩和了姐弟戀的代際碰撞,又體現了自由愛情的稀缺純粹。
承載着創作者希冀的宋三川是一個“高於現實”的理想:帥哥但不任性、少年但不淘氣、金貴但不油膩。這類女性本位的服務型男色,既要像張無忌那樣心寬似海,又要如楊過那般一往情深,棱角可以分明,性格必須溫柔。
遙想2009年《蝸居》熱播時,電視上流行的“霸總”形象是宋思明,張嘉譯中年幹部的扮相全方位碾壓文章的奶狗人設;再到2013年的《北京遇上西雅圖》,吳秀波也曾廣爲佈施“雅痞大叔”的魅惑;甚至於2020年的《流金歲月》,陳道明和倪妮還在上演“忘年戀”,如今品之,不過是“叔控”週期的迴光返照。
和過往長期受追捧的男性形象做對比,舊貌已然換了新顏,出走的娜拉原來不必獨行,還可效仿攜李靖夜奔的紅拂女。從“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到“歷盡千帆皆不是,唯有輕舟過重山”,女性審美觀的轉變儼然是一部《霸道總裁消亡史》。
從另一個角度看,難道現在又到了小鮮肉最好的時代?
01東風西漸
弟弟類型的花樣美男,似乎在全球範圍內也愈發流行。
典型代表是提莫西·查拉梅,這位外號“甜茶”的95後白人男星,如今已經身處好萊塢一線。除了駕馭《紐約的一個雨天》《請你你的名字呼喚我》等高分文藝片,還是華納科幻鉅製《沙丘》的男一號,資源、戲路和人氣均稱得上齊頭並進。
而在“甜茶”這款漂亮男孩的背後,還活躍着如“荷蘭弟”湯姆·赫蘭德、“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謝耳朵”吉姆·帕森斯等,可見好萊塢並非鐵板一塊。如今,美隊雷神007這樣的硬漢仍然佔據主流,但“弟式審美”儼然已經登堂入室了。
而以防彈少年團(BTS)爲代表的韓流在近年打入歐美流行文化圈後,柔美俊秀的面孔也正在變成西方Z世代女性的可欲對象。注重身材管理、五官精緻、性情溫和的小鮮肉反而增加了男性魅力,正在挑戰施瓦辛格們建立的秩序。
除了被《滾石》雜誌列入“史上500佳單曲”榜單、多次蟬聯Billboard冠軍單曲、榮獲格萊美提名等榮譽,BTS更硬的實力,是連破20多項吉尼斯紀錄的粉絲數據與社媒熱度,截至2023年2月,BTS共計39首MV在YouTube播放量破億,Google Trends搜索指數也常年處在“侃爺”“黴黴”等美國一線大牌之上[5]。
作爲第一支在歐美樂壇取得成功的韓國男團,BTS的當紅並非基於文化獵奇,而是自下而上的爆火。原因除了國際化的曲風與“酷亞洲”的推廣定位,更在於糖果色MV裡五彩繽紛的小鮮肉形象。每逢全球巡演,都有無數外國迷妹在場館四周提前紮好帳篷,比內娛的接機候場更狂熱。
樂評人蔡哲軒戲稱過一個“分貝指數”的概念,即以演唱會現場女粉絲嘶吼的聲量來衡量藝人的受歡迎程度——“以前K-pop在亞洲演出,大家會覺得迷妹的叫喊聲已經很誇張,但或許是白人小姑娘肺活量更大,國外追韓流的分貝更加震耳欲聾。”
當然,在歐美的文化語境中,來自東亞的明星很容易被貼上“陰柔”的標籤。
一個長期的觀點是:西方媒體長期用健康標識(肌肉、運動、搏擊)來塑造自己的男性,東亞則經常推廣不健康的男性記號(陰柔、幼態、纖瘦)。白人把“高大威猛肌肉男”與自己的種族形象綁定,而東亞剛好相反[2]。
按照性別研究學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觀點——“性別是一種文化建構”,亞洲男性被附着諸如“體型柔弱受氣包、只會做題書呆子、不懂浪漫武術家”等刻板印象,的確離不開西方媒體的長期渲染和本國媒體的故意配合。
普利策獎得主阿列克謝·提臧(Alex Tizon)在描述亞裔海外處境的自傳《何以爲我》中,分析過幾十年來美國影視裡的亞洲人形象,他發現在一夜風流的橋段中,永遠找不到東方男性的身影。不同於法國電影《情人》對梁家輝的安排,好萊塢的性方程式不願讓亞男在銀幕上收穫更多與非亞裔女性之外的愛情[3]。
李連杰的《致命羅密歐》,與黑人女主阿麗雅的接吻場景最終被髮行商剪掉;到了《龍之吻》,布里吉特·芳達終於親吻了李連杰的手背;在《神奇燕尾服》裡,成龍與詹妮弗·洛芙·休伊特的親密關係同樣止步索吻階段;周潤發的《替身殺手》中空有與米拉·索維諾的曖昧,卻不存在激情場面。
ABC電視網2014年拍過一部《再造淑女》,凱倫·吉蘭飾演的女主跟白人配角各種滾牀單,唯獨與韓裔男星約翰·趙飾演的男主發乎情止乎禮。由於亞男搭白女的美劇在當時缺乏市場,第二季直接被砍,“避免女主被亞裔泡走”的傳聞也隨之不脛而走。
這種有意的引導,的確讓亞洲男性形成刻板印象。但即使在盛產花樣美男的韓國,男星也不是清一色的基調陰柔。拿電影來說,老一代“三駕馬車”——崔岷植、宋康昊、薛景求,中生代的河正宇、黃政民、金允石,沒有一個是小鮮肉。
中國曆代社會對男性的審美從來都是多元的。儘管古代也有面如傅粉、沈腰潘鬢、看殺衛階等形容男人貌美的成語,但更多的是“力拔山兮氣蓋世”和“男人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這種硬漢定位。
破除這種刻板印象,只能一方面通過不斷輸出自己的文化形象,來“重構”東亞男性身上的標籤,例如《疾速追殺4》中的甄子丹;一方面還是要掌握定義權,不對那些把矮化亞裔的文化隨聲附和。指望西方媒體自己“良心發現”,是不太可能的。
而歐美女性開始喜歡花樣男和智性戀,也不是因爲亞裔標籤產生改觀,而是來自於其自身文化語境的變遷。
02審美變遷
衆所周時,影視劇作爲一種流行文化形式,經常能體現社會心態的變動,例如《紐約時報》的評論發現,HBO劇集《白蓮花度假村》的第二季如實反映了美國三代男性。
80歲的伯特,最喜歡的電影是《教父》,以在公共場合調情、評價女性外表來彰顯男性氣概;其子50多歲的多米尼克,表面鄙視父親的行爲,私下卻不斷嫖娼出軌;其子20歲出頭的阿爾比,在當下教育下知道尊重女性,壁咚前都要徵得對方意見,代表了文化議題上高度敏感的Z世代[7]。
同樣對待豔遇,爺爺的態度無限接近於“不給錢就不算嫖”;父親是極守規矩地按次付費;兒子則具備“拉良家女子下水,勸風塵女子從良”的氣質,希望用一筆錢買斷同妓女的“愛情”。
美國社會關於性別政治的變化,就烙印在分崩離析的代際差異裡。當西西里裔的祖孫三代踏上尋根之旅後,阿爾比逮着機會向祖父發難:“男人喜歡‘教父’是因爲他們覺得被現代社會閹割,他們幻想回到過去用暴力解決問題的年代;跟所有女人上牀;回家後妻子也不會過問,只會乖乖去煮意大利麪。”
在對大男子主義的解構上,編劇麥克·懷特並未偏袒溫文爾雅的阿爾比,相反卻爲他設定了歷經包裹的虛僞。比如上述這番精英式的陳詞,只是爲了給隨行女生留下一個“對抗父權”的深刻印象。在中文網絡,這種行爲被稱作“攢女權分”,目的是爲了讓同樣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卸下防備。
如果說在“Metoo”前的美國,阿爾比一家尚可對應“老頑童”、“中年霸總”與“暖男”,而在後“Metoo”時代,留給三人的標籤只能是“真爹味”、“僞君子”和“女權男”。而前陣子被批得最狠的,正是最末這類擅長假意迎合的“Faux/Fake male feminist”。
NBC綜藝《週六夜現場》做過一個短片《酒吧裡的女孩》,畫面中不斷有男性靠攏搭訕,花式證明自己支持女性後,便迫不及待地發出上牀邀約,一旦被拒就果斷還擊“Bitch”。以上內容呈現雖然誇張,卻抓住了女權男“空手套白狼、連夜繡紅旗”的精髓。
資訊網站BuzzFeed曾科普過17種需要打假的“女權男”,其中包括“聲稱不是所有男人都這樣”、“把‘女性主義認同’當成丹書鐵券”、“因爲和長相普通的女生交往就自認英雄”、“告訴女人不需要化妝,他更喜歡素顏”等特質[8]。
在道德潔癖者的審視下,女權男現在幾乎成了“僞女權男”的同義詞,這一人設只是接近女性的手段,這類翻車則比常規厭女更令人倒胃:相對阿爾法男(AlphaMale)的張牙舞爪,女權男是另一種隱性阿爾法,而非應許的貝塔(Beta Male)。
不同於股市中大衆趨之若鶩的阿爾法收益,在性別關係中,以霸總形象著稱的阿爾法男是一個已經破產的形象,至少指代着如下缺陷:過度自信、傲慢、固執己見、冷酷、將人工具化、不認錯、不忠誠等。
《白蓮花度假村》將上述兩類性格做了族裔分類。白男卡梅隆極具阿爾法氣質,他的耶魯室友伊森則是貝塔性格的亞裔。不同於“亞洲打星”混跡好萊塢時的待遇,英籍日裔男星福田知盛(Will Sharpe)扮演的伊森終於被白人編劇寫成了團寵,並且令卡梅隆的PUA和插足都淪爲無效傷害。
在白男張揚外放的性格面前,亞裔相對柔和內斂,這一種羣特質以往被認爲“拖了後腿”,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當下的環球氣候裡,它卻悄然迎來回歸。
阿爾法男、貝塔男位置互換的背後,其實體現的是女性自身的變化——女性的經濟和人格越獨立,需要的就越不會是一副鐵肩,而是一縷柔腸;就越不需要靈活提款機,而需要固定按摩椅。加之直男對女性的傷害,使得女性意識覺醒後,頭一個就是要對這種人格進行清算。
此時的鮮肉、貝塔、亞裔男,意味着國際而非本地、雞蛋而非高牆、人民選擇而非金口玉言。新一代白人女性青睞“可鹽可甜”的亞裔男色,是對川普時代美國直男文化和保守主義的逆反。
從獨立製片人哈維·韋恩斯坦到奧斯卡影帝凱文·史派西,從福克斯新聞董事長羅傑·艾爾斯到皮克斯聯合創始人約翰·拉塞特,從亞馬遜影業CEO羅伊·普萊斯到NBC環球CEO傑夫·希爾,“Metoo”從好萊塢蔓延至全世界,涉事者前腳剛下課,緊跟時事的《她說》《爆炸新聞》後腳就被搬上大銀幕。
霸總在這樣的背景下,不是夾起尾巴,就是適者生存地進化成女權男。而在史航事件爆出後,這層僞飾如今在中文語境也被戳破。網民由此感嘆藏污納垢是國內外文化圈的通病,不少人更是對當下的男女關係感到幻滅。
不過並非“文化人最會性騷擾”,只是文化人最易被錘倒,由於他們的資本是名譽,所以醜聞一旦被落實,造成的觀感落差也最大。作家胡文輝認爲,性騷擾的本質是違背意願、強迫霸凌,這並非某個圈子獨有,也非某種性別獨有[9]。
奧斯卡年初有部《塔爾》,講的是一個女指揮家因性侵指控而從神壇跌落的故事。雖然影片是虛構的,但古典音樂圈近年已有夏爾·迪圖瓦、普拉西多·多明戈等多樁醜聞可供取材。英國音樂家組織公會2018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在該國古典音樂行業的取樣中,60%的受訪者表示遭受過性騷擾,77%的受害者感到投訴無門[10]。
爲什麼古典音樂圈會頻發性騷擾,因爲它的系統極其封閉且等級森嚴,並常以高雅藝術之名遮蔽現實議題。在權力相對集中、上位者有無限裁量權、同時又不透明的系統中,權力的濫用是一種必然。
專欄作家維舟不久前寫了一篇文章,指出一個社會越有道德禁錮的傳統,性別模式越僵化,性騷擾和性暴力的觸發機率就越高,因爲總有人逮住機會就釋放被壓抑的慾望。所以道德約束不僅不能治本,還會加劇病態[11]。
一個擴大化地對性別關係進行審視,同時又提倡穿衣自由的局面不可能同時存在。古力娜扎穿了一條比基尼即被網友批評“有傷風化”,已經反映了社會風氣的趨於保守。而濫用道德放大鏡的必然惡果,不僅與濫用者的初衷背道而馳,亦會令骨子裡的保守主義者變得更加隱蔽,更懂得披上畫皮招搖過市。
理應達成共識的是:保障了女性權益的,從來是更自由的社會,而不是更保守的社會;提供給女性不同選擇的,歷來是更多元的價值,而不是更單一的選項。
03新寵當立
柳暗花明的是,即便是在男性形象集體觸底的今天,仍會涌現出新的受歡迎的男性符號,除了陪伴式奶狗,近年還流行一款“土狗男孩”。
土狗男孩出自社會底層,與精緻靚仔基本絕緣,這從它的另一稱謂“工地風”就可見一斑。其形象介於不修邊幅與沿街乞討之間——黑黃的膚色、瘦削的臉頰、挺拔的顴骨、刮不乾淨的胡茬、沉默寡言的獨狼氣質、生人勿進的瘋批性格[12]。而以上所有“不着調”的鋪墊,都是爲了人格上進行反差塑造。
《我不是藥神》裡集殺馬特和忠肝義膽於一身的“黃毛”,正是教科書級別的土狗,看似離經叛道,實際誠如赤子。而“黃毛”的扮演者章宇,則被留言“想陪他在工地啃饅頭”,“甘願在羣租房給他洗褲衩”,還有人形容他的氣質是“考不上高中於是去了技校,畢業後成爲整條街上最能打的摩托車修理工[13]”。
章宇之外被討論最多的“土狗系”代表,是《漫長的季節》裡的“純愛戰神”傅衛軍,明明一句臺詞沒有,僅憑手語就令觀者上頭。在蔣奇明的無聲詮釋下,傅衛軍在卑劣街頭的混跡史,被高度評價爲“演出了爛命一條的感覺”,散發着野性與純真交織的性張力。
“土狗”們浪蕩中透着堅韌,土味中透着純粹,散漫中透着執着,狂暴中透着柔情。如《少年的你》裡“你保護世界,我保護你”的“小北”;如《孔雀》裡的果子,乍看是地痞流氓,實際是撐開翅膀的天使;甚至於《狂飆》裡的“老默”,因爲內含結草銜環、弱冠輕死的氣質,也可歸於中年土狗之列。
不同於霸總的揮金如土,土狗唯一能做的,是用並不堅實甚至遍體鱗傷的臂膀,構築起抵禦兇險世道的易碎屏障。他們的愛情寶典裡沒有平穩落地,只有飛蛾撲火。如果說國民弟弟是理想,“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土狗男孩則是幻想。
要問“一無所有”的土狗男孩爲何突然盛行,答案非常簡單:舊的男性模板塌房後,臨時也好,過渡也罷,總要有新形象來補位。
阿爾法的“霸總”首當其衝被淘汰,當然不是因爲他們是總裁,而是因爲他們霸道。時代女性“寧要土狗一張牀,不要霸總一間房”的背後,更多體現的是對昔日膜拜者的決裂姿態。
“油膩男”則是另一個重點打擊對象。早在油膩一詞入選“年度網絡熱詞”的2017年,作家馮唐就先聲奪人地寫過一篇《如何避免成爲一個油膩的中年猥瑣男》,不過其文中諸如“停止學習、追憶從前、呆着不動”等形而上的界定,套用當下的標準完全是避重就輕,本身就稍顯油膩。
在“油男過街人人喊打”的今天,油膩的具體症狀也從油腔滑調、談吐粗魯,擴大到裝酷耍帥、故弄玄虛、缺乏邊界、舉止輕浮等。關於油膩男的模仿秀,從Tiktok博主sophgalustian的開班教學遠揚至國內抖音,在女性模仿者苦其久矣的深情演繹中,眯眼、翹眉、撇嘴、頂腮、摸下巴、搖頭晃腦,每個微表情都富含“精華油”。
拋開內娛“四大油王”以及《東八區的先生們》這類把“狂狷邪魅”貼在腦門上的現象級油劇,心理諮詢師崔慶龍認爲:油膩不僅意味着輕佻的言語動作,更代表着一種單向發佈的遊戲規則,由於不動真情,所以遊刃有餘,同時又能在他人的情感領地進退自如[14]。
油膩再往上是“爹味兒”,英文即mansplainer(好爲人師者),言指居高臨下的話語形態,帶有宣教、控制、壓迫、人格矮化、道德綁架等傾向,如“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你這個年紀怎麼睡得着的”、“不會吧,不會吧”。
“僞君子”的鍋如今攤派給了文藝男,後者屬於另一個歷經祛魅的獨立系統,在慢條斯理的面紗被扒光後,從王家衛的午夜閣樓直接發配到性別議題的擂臺現場,其內核無限接近於洪晃在電影《無窮動》裡的文藝男泡妞大批判,以及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名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換言之,過往的男性形象基本被一網打盡。大叔型約等於拿着一摞房產證相親的中年暴發戶;女權男的“斯文”後面一定連用“敗類”;小白臉同樣可能始亂終棄,不是崔鶯鶯遇上陳世美,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於是只剩下土狗男孩流露着尚未被九年義務教育“污染”過的清澈眼神。
有人認爲時下女觀衆對“工地風”的青睞,是性別意識覺醒後的矯枉過正;還有人認爲“土狗系”只是尚未觸及女性的防禦機制,不代表他們能C位永葆。但不管怎麼說,當一段時期內的傳統男性形象“破產”後,其實更有利於男性氣質向多元化發展,而不是爭相走獨木橋。
畢竟對絕大多數男性來說,變成吳彥祖很難,變成馬雲則更不容易。
04結尾
《白蓮花度假村》全劇最後一刻,還出現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橋段:阿爾比一家候機間歇,一個年輕女孩經過,祖孫三代同時側目,整整齊齊的動作,彷佛在揭示“男人本質都一樣”這一跨越代溝的永恆題旨。
男人的德行大同小異,女性的選擇卻千差萬別,尤其在後者重新掌握擇偶主動權的新社會,潮流自然更換得更快,這經常使得男性剛加好buff、補強陣容,就遭遇版本更新、賭桌洗牌。任你金榜題名、有房有車、潘驢鄧小閒,在“既要又要還要”的高標準嚴要求下,都各自偏離了一部分精英女性的選擇範圍。
一種相對主義的觀點認爲,女性在小鮮肉、肌肉男、霸總系等審美區間的平移橫跳,和自身年齡、受教育程度、社會閱歷、情感經歷等因素緊密相關。類似“正太迷御姐、大叔喜蘿莉、忠犬配女王”,同一個女性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喜好也會自然而然地發生變化。
好比一個單身女強人,中年茅塞頓開可能會反芻式地進補小鮮肉;一個靠着嫁給大自己20歲的老男人上位的女性,在鋪平道路後,也不排除對一個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奶狗一擲千金;可一個英年早婚又很快離異的女青年,可能一輩子都對陽光肌肉籃球隊長型的初戀過敏,看到“上步跳投”就想吐[16]。
鑑於女性審美變數極大,男性一味迎合潮流,既難以成功,也沒有必要,可能還不如給遊戲裡的紙片人老婆充值來得實在。
畢竟迎合審美變成“當季理想型”,難度過於高。就像韓寒在新概念獲獎作文《頭髮》裡講的那樣:“潮流是隻能等不能追的,這和在火車站候火車是一個道理,乖乖留在站上,總會有車來,至於剛開走的車,我們泛泛之輩是追不上的。”
當然,還有比迎合追趕更糟糕的做法,即強行引導女性審美,扭轉不成,就去污名“既得利益者”,如一邊警惕“男性女性化”,一邊痛斥小鮮肉,不僅同時構成對男女雙方的冒犯,其結果也只能是適得其反。
在如何看待“陽剛之氣”這件事上,曾有人提問過《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長津湖》的編劇蘭曉龍,這個專注于軍旅題材、塑造過許三多、高誠、龍文章等硬漢的部隊作家這樣回答[17]:
很多人欠缺的並不是所謂陽剛之氣,而是心靈的強健,對男性來說,勇氣、智慧、自控、寬容和幽默,哪一條都比陽剛重要。
全文完,感謝您的閱讀。
參考資料
[1]《愛情而已》:姐姐獨立,弟弟迭代,人物
[2] 審美的政治與真相:爲什麼東亞男人失去了地位
[3] 在美國文化某些領域,亞洲男人狀況比女性更糟糕,新京報書評週刊
[4] 男色經濟學,飯統戴老闆
[5] 華語音樂走向世界,範筒
[6] 爛片:怎樣算爛,爲何會爛,圓桌派
[7] ‘White Lotus’and the Plight of the American Man,The New York Times
[8] 我們需要打假“女權男”嗎,橙雨傘
[9] 性騷擾的情境問題,胡文輝
[10] 焦元溥:多明戈性騷擾並非古典音樂圈的偶然現象,界面新聞
[11] 性壓抑是和權力關係糾纏在一起的,維舟
[12] 別裝了,土狗男孩纔是你的性幻想對象,沙漏狗shallowdog
[13] 讓新一代女孩淪陷的“章宇式性感”,究竟是什麼,Vista看天下
[14] 微博博主@崔慶龍
[15] “讓我考考你”,爹味爲什麼會存在,硬核讀書會
[16] 知乎@道朗馬泰爾
[17] 《士兵突擊》編劇蘭曉龍,鳳凰非常道
作者:魯舒天
編輯:戴老闆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戴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