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最好的春天凍起來,來年給它“炸”了?

春天正式到來之前,就是老姨開始處理冰箱凍菜的時候。她有個下了血本的大冰箱,還有一個使用多年的老冰櫃,大小凍菜整齊碼放在這倆冰箱裡,塑料袋封得密實。

這個冬天磨磨蹭蹭不肯走,凍菜隊伍也肉眼可見的依舊龐大。

老姨生活在小興安嶺北麓的黑龍江小城,工作分配到此,便在這裡紮下了根。憑藉自己野菜豐富的地域優勢,還有姥姥家祖傳的淳樸和熱情,她成了我們的有機食品供應商。每當應季老農自己種的蔬菜土特產上市,她就會買來寄給我們。買多的,就做成凍菜。

凍菜,顧名思義,就是凍住的蔬菜。可以是大白菜,可以是春野菜,品種不限,凍上就好。在冬天萬物蓋雪的日子,從冰箱裡拿出一袋“炸”一下,配飯吃,包餃子包子吃,都好吃。

老姨的凍菜工程一般從前一年春末的“刺五加”開始:她天一亮就起牀,

最開始的一輪,不買菜,只考察。東瞅瞅,西望望,看到一堆刺五加客客氣氣地問“多少錢”,對方報出一個數,然後微微笑離開,聽着有人在後面喊“誠心買不,買就便宜點”,得出的結論無非一點:刺五加剛上市,賣的不算多,貴,還要再等等。

等得差不多,我和老姨一起去了菜市場。春天一點點長了出來,市場生機盎然。旁邊攤位的刺五加多到堆成小山,新鮮水靈,價格公道。從老姨放着光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對這堆刺五加也十分滿意。但精益求精的老姨還是拉着我遛完菜市場的每一個攤位,纔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攤前停了下來。

本地人吃刺五加,看中葉子。攤位上又嫩又大的葉子是天然的招攬,人會聚堆,走上前討價還價。但我老姨大概是受了我媽影響,看中刺五加的杆子,“挑杆子多的,葉子沒啥吃頭”是我媽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你能想象我們把自己的需求告訴菜農時他們的反應,臉上綻放無比燦爛的笑容。有一位甚至專門添加了老姨的微信,說是明年老姨還要買,會提前給我們採摘,這樣她就可以把剩下的葉子留給那些視其爲珍寶的本地人。

老姨用自己的行爲證明了來年之約的可能性。她把這不起眼的小攤,和她同伴的小攤上所有的刺五加全部買下,直接拖走了他們賣菜的袋子——那是一個人搬家時纔會用的玻璃絲袋,裡面裝滿了呼之欲出的刺五加。

菜市場是步行街,我和我老姨拖着袋子,也許扛着會更壯觀,但是我們的身體條件不允許。那兩隻袋子就像兩頭死豬,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都把我們打量一番,目光鎖定那兩隻龐然大物。

“這是啥呀?”

“刺五加。”

“這玩意兒好吃不?”

“好吃。”

“咋做啊?”

“炸了蘸醬,包餃子就行。”

老一代東北人說把這菜“炸了吃”,多半是指”燙“。新鮮的蔬菜,“炸”一下凍起來,類似外地人口中的“焯”。像現在,我們就準備把菜市場裡的刺五加“炸”一下。“炸”過的刺五加會顏色會變深,開水給它燙上一層春天的青綠,清新的味道飄出來,再把它撈出,過涼,攢團,晾涼,裝袋,拿冰箱冷凍 —— 這,就是製作凍刺五加的全過程。

雖然我是唱着“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長大的那代人,從小就被教育“勞動最光榮”,但當兩大袋子刺五加倒在地上,像小山一樣屹立在我面前,我沉睡了三十年的懶惰天性還是被喚醒了,打了一個寒顫後捫心自問:這要什麼時候能幹完?

勤勞無比的老姨正在廚房燒水,說今晚務必完工——刺五加的葉子不經放,趁新鮮收拾出來纔好吃,這才屬於會過日子。

爲此她還專門啓動兩口大鍋,我坐在刺五加葉子中間,摘掉上面的壞葉、草屑,迎接螞蟻、小蜘蛛、各種猝不及防蟲子的問候,遇到粗大的小枝丫,也就是刺五加的杆子,放到另外一個大盆。不一會兒,兩口大鍋冒出熱氣,挑好的刺五加被我們一股腦兒倒了進去。

看着刺五加堆成的小山一點點變沒,今年“炸”刺五加工作在老姨一句“眼睛是懶漢,手是好漢”的民諺指導下結束。期間我們享用了本次勞動的頂級成果,非常稀少的涼拌刺五加杆:“炸”好的刺五加杆倒入少許鹽、醬油、醋、辣椒油、蒜末拌一拌,杆子果然比葉子有嚼勁,野菜特有的味道十分清香。因爲一年到頭只能享用一兩次,我和老姨吃得格外珍惜。

此後的幾天,老姨會用“炸”好的刺五加葉子剁碎加豬肉沫包餃子、包包子,或者做刺五加土豆湯,同時向舅舅一大家子人發出熱情地召喚:刺五加下來了,過來吃,不來就一家派個代表來取!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一支由三個小孩、四個大人組成的大部隊會浩浩蕩蕩趕來。

大部隊按響門鈴,刺五加餃子端到飯桌上。年紀大點的小孩比較矜持,不好意思第一個動筷,試圖通過告訴大家“妹妹餓了”來喚起大人的注意——雖然他口中的妹妹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動畫片,根本沒注意到眼前的刺五加餃子。更小的男孩眼疾手快,直接“穿越火線”一般爬上凳子,小手直奔距離最近的餃子。沒多久,吃飯就變成三個小孩的比賽:胃口好的大小孩最先被誇獎“吃得真好”,激發了妹妹突然的勝負欲,小女孩一隻接一隻地把餃子往嘴裡塞,使得最小的弟弟感覺情況不妙,推開哥哥姐姐的胳膊,做出原始的護食狀。

刺五加餃子大戰迫在眉睫,就在孩子們被大人拉下桌的一瞬間,老姨發出明確的命令:“洗手!都跟姑奶去洗手!”

刺五加之後,老姨凍到冰箱裡的品種陸續增多:柳蒿芽、苦老芽、鴨嘴菜都來了。等到短暫的夏天搖曳生姿,舅舅家不打化肥農藥的豆角黃瓜茄子會成爲老姨的全新戰場。從菜市場到菜地,工序還是一如既往,不同的是茄子要蒸熟,而不是“炸”一下;老黃瓜去皮切片,“炸”好不過水,直接裝袋冷凍。老姨說這樣做出的黃瓜湯,汁水充盈,口感綿軟,味道特別濃。

舅舅家的菜地,會從夏天“供應”到秋天,該晾的晾,該曬的曬,該凍的凍,直到冬天的第一場雪降臨,大地結了冰。這,也就是老姨凍菜工程的最後一個環節:郵寄。

翻出冰箱裡儲存好的凍菜,五十多歲的她提着幾大袋凍菜去熟悉的快遞站(這裡沒有快遞櫃,地理位置偏遠),給瀋陽的另一位舅舅郵寄刺五加,給上海的弟弟郵寄柳蒿芽… 有時候碰上我們這些小年輕想給外地的朋友嚐嚐鮮,老姨也會成爲我們借花獻佛的不二人選。

年復一年,快遞站的人都知道了她,耐心打包好,大山裡的凍野菜坐上通往哈爾濱的貨車,出了省,跳上瀋陽、上海的餐桌,城裡人的味蕾得到了久違的新鮮感,胃口得到了滿足,大腦也暫時從網課、實驗室、PPT中抽離開,充滿了對大自然的無限憧憬。

而繼續生活在黑龍江小城的老姨,面對春天沒有到來前倨傲無比的菜價,理直氣壯地打開冰箱和冰櫃,在散發着冬日餘威的寒風中,在暖氣未停的廚房裡,做着軟糯的凍豆角燉土豆,涼拌凍茄子,搭配自己生的新鮮豆芽,氣定神閒地等待下一波野菜。

這幾年親友來小城度假的消息變多,加快了她儲存凍菜,積攢凍菜的步伐。當你手不小心觸碰到老姨冰箱冰櫃裡大大小小的袋子,會聽到她勸阻“等某某來了再吃”;而當你要忍不住感慨“凍得也太多了吧”時,又會聽到她仔細給你掰扯今年的安排:舅舅,弟弟,表弟,她的同學,我的好友…

一句話,老姨的凍菜是自己的,也是大家的。

本期作者| 王文靜

編輯|梅姍姍 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 《風味人間》 小紅書@極簡生活、兔阿姨、楠楠、陳姥姥的農村生活、東郭姐姐、嘴饞小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