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廠裁員轉做女主播,拉黑親戚朋友,羞恥感慢慢麻木

直播間裡,越來越擁擠了。

在中國,有至少7億網絡直播用戶,其中,約1.94億秀場主播,5.26億電商帶貨主播。也就是說,平均身邊每不到10個人裡,就有一個在角落裡求打賞的主播。

極少數人的名利雙收,給了大多數人“我也行”的幻覺,“萬一紅了呢,萬一呢。”

抖音、小紅書博主“櫻桃爆腰花”就是這潮水中的一滴。兩年前被大廠裁員後,她厭倦了大廠的疲憊,選擇了從未接觸過的行業——在抖音做了一年半的全職娛樂主播。

她自言被工會訓練出了一套迎合男性取向“標準答案”的話術,同質化的女主播被批量生產。

在僅有個位數觀者的直播間裡,腰花每天都拉滿了5小時的直播時長。自己的底線也一步步降低,接受直播間裡低俗且媚男的懲罰,接受與大哥打電話甚至接受大哥線下見面的邀約。

經歷着不亞於996的體力腦力和24小時on call的情感勞動,但腰花的最高月收入未及2萬元目標且極不穩定,她直言,做主播並非努力就有出頭機會的。後來,腰花發了一條短視頻:勸女孩不要全職做主播。

做了一年半的女主播,她已習慣了在“賽博櫥窗”裡供人挑選,“我知道我在物化自己,早期我也會有很強的羞恥感,慢慢就麻木了。”以下是她的自述。

從大廠到女主播

成爲全職主播之前,我一直輾轉在大廠。2018年我從傳統零售轉向電商,進入了拼多多做平臺運營。那一年拼多多剛上市,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廠,在市場上的口碑也並不好。我在拼多多做到了小組長的崗位,也帶了團隊,我覺得沒有成長空間了,想跳出去看看。

離開拼多多後,我去了騰訊的To B業務,類似市場BD的崗位,需要接觸很多經歷和閱歷都遠高於我的客戶,這個崗位似乎需要“人精”,但我當不來。我選擇及時止損,在2022年入職了美團偏策略分析的中臺崗位。當時崗位擴招,我拿到了自己都認爲德不配位的高薪,但半年後就收到了裁員消息。

大廠工作的A面自然是光鮮亮麗,有高薪和福利、完整成熟的系統,我向內看,大廠也打磨了我。在個人成長的背面,在拼多多的第一年我沒有在11點前下過班、做六休一,後來到了騰訊和美團,最早的下班時間是10點。

擁有多段大廠工作經歷後我是不缺offer的,但在不同的大廠我不斷感受到同樣的疲憊,才選擇完全轉換方向。

我嘗試做了一段時間自媒體,並沒有什麼起色,因此我開始在網上尋找MCN公司尋求合作與幫助。當時接觸了一家抖音頭部的MCN公司運營,聊過之後才知道他們做的是直播的指導。他不斷向我強調 “變現快”、“好上手”,雖然之前一次直播都沒看過,但我願意試試。確定了合同內沒有規定違約金相關條款後,我與他們簽約了。

我知道女主播這個行業是不受主流大衆認可的,但做直播之初,我的眼裡只會看到平臺上大主播日入鬥金,我自然會賭,賭我也能成爲頭部主播。但我還是會乎別人的眼光,我的朋友、同事、我很親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在做主播。有我的朋友和前同事劃到過我直播間,我立刻把他們拉黑了。

在賺錢和顧及別人的眼光之間我選擇前者,我會說服自己這只是一份工作、有它的規則,如果我要賺這個錢,我就不要裝清高,迎合市場訴求,即使它跟我自己的價值觀不匹配。時間久了我發現自己慢慢麻木了。

同質化的女主播被批量生產

與MCN公司簽約前我已經很謹慎了,簽約後還是被公司擺了一道。一般情況下,主播的收入與平臺五五分成,平臺的部分收入會進一步與公會分成,但該MCN公司又進一步在我的五成收入上扣點,與之前口頭承諾的不符。公司雖然給我分配了直播運營,但除了前期輔助上麥,提供一些意見性的指導之外,所有的直播都靠自己。就算直播運營答應了要給我提供指導,他們也只會在我問他問題的時候去網絡上搜索。

運營像一個揮着鞭子抽你往前走的監工。不斷催促上播以及拉長直播時長,強調在直播之外與大哥私下聯繫的重要性,有些運營也會勸你去和大哥見面。但我並不認爲拉長時長是聰明的做法,只是拉大了概率,但轉化率還是很差。主播個人沒有特色和才藝,在運營層面沒有推流渠道,拉長時間消耗的是休息時間和自我提升思考迭代的時間。

他們也會PUA主播的外貌與性格,在一些運營口中,穿衛衣帽衫上播是浪費他們的時間,如果聊天不是主播的強項就必須把自己弄好看點。但“好看”在這裡並不是多元的,只是迎合男性審美,比如黑長直大波浪、妝容清純、穿着性感露腿露膚等。直播運營的工作內容之一就是幫主播調濾鏡、調燈光、提出髮型、服裝以及佈置直播間的建議,在這個過程中同質化的女主播被批量生產,直面男性的評頭論足指指點點。

運營幾乎沒有給我提供任何幫助,爲了賺到錢我只能自己摸索直播的技巧,網絡上有很多教學帖子,有遊客進來我就念出他們的ID跟他打招呼,想辦法跟他聊天,但我覺得很尷尬。我也嘗試去準備一些才藝表演,去跟其他主播打PK。很多主播播久了都只是坐着聊天,內容單調無聊,雖然我的直播觀賞性不強,但我堅持提前準備些節目整活,有些遊客看了覺得我挺努力,就給我一些小禮物。

第一天上播我只賺了幾毛錢,在前一兩個月裡我的日收入只有二三十元,偶爾碰上高等級的大哥給我扔個120元的跑車,都覺得這是過年了。早期我的直播都是靠這些小額打賞撐下來的。

剛開始直播的時候我經常在直播間哭。有一次我認真地準備了一段舞蹈節目,但直播間只有個位數的觀衆在線,有一位觀衆評論“就這麼點人在,你至於嗎?”我當下眼淚就繃不住了。小主播崩潰大哭的直播間不是少數,大哥見多了都很麻木,也不少人會在評論區指責“賣慘就別播了,下播吧”。

“每一個女主播都是優秀的時間管理大師”

幾個月後開始有大哥給我打賞,單月我的流水最高將近2萬元,都是同一位大哥貢獻的,那是我做直播收入最高的一個月。

“維護”是大多數運營會提及的方法論之一,簡而言之是與觀衆建立直播間之外的聯繫。這也取決於主播的個人意願,有的主播只維護大哥,但只要有人給我丟了一顆小星星(價值0.1元人民幣),我也會在下播後去私聊他,跟他說聲謝謝。那些在直播間只會小額打賞、等級比較低的遊客收到主播的感謝會受寵若驚,但他們不會因此提高他們的打賞金額。

我們把願意大額打賞的大哥分爲愛情大哥和情懷大哥,愛情大哥有戀愛的需求,情懷大哥主要是支持和欣賞。有一位跟我關係比較好的大哥,他是有家室的,他覺得我的直播間氛圍挺好的,時不時給我一些幾百元的打賞,但他不會要求我給他提供曖昧情緒價值,這樣的類型很難遇到。

多數大額打賞都是有目的的,他們需要你提供超出普通朋友之外的情緒價值。很多主播爲了拉長大哥打賞的週期,跟他們周旋拉扯,給他幻想。我會在他們表達想要戀愛的意願後很明確拒絕他們,他們也不會再來我的直播間。

剛開始我是有打工人心態的,下了播之後要我給大哥打電話我是拒絕的,我覺得這是加班。但我的運營會找過來跟我說,“臺上十分鐘,臺下十年功”,爲了賺錢我不得不接受。和大哥打電話的時候,不管我自身是什麼情緒,我需要做的就是讓他們聊得開心,這是他們的訴求。我會自然地把自己情緒的需求放在第二位,大哥的情緒放在高位。

女主播是24小時on call的,很多大哥喜歡在深夜聊天,我的工作時長也因此無止盡地拉長,每一個女主播都會成爲優秀的時間管理大師。掛了電話我會感覺自己被撲面而來的疲憊包裹,在直播之外但凡社交關係中需要我去照顧別人的情緒,我都會抗拒。

在直播之前,我一直要求自己不跟大哥見面,但人的底線會一步步降低。有的大哥提出見面的需求很直接“我給你刷一次禮物,我們出來見個面”,交易的意味過重讓我不適,我會直接拒絕。但在跟一些大哥溝通交流的過程中,他除了索取情感價值,也會反過來安慰、支持我,在這個過程當中是有情感流動的,當他們順勢提出線下見面,其實更像是一個會給你花錢的網友約你見面,很難拒絕的。

我後來甚至主動組過一個大哥們的聚會,當時他們幫了我一個忙,我就召集了這7位大哥一起出來吃了個飯。他們有程序員、金融行業的從業者、大廠員工、自己做生意的老闆,大家都是朋友心態,跟着我最長的大哥也有一年多了,大家都有了一些革命友誼。

“爲什麼我要去應付這麼多男人?”

全職做主播的一年多,我時刻都在焦慮。我會擔憂和大哥的感情維繫,因爲直播間的收入遵循二八定律,一位大哥貢獻了超過80%的流水,如果不跟他談戀愛,只能靠手段。

在直播間裡,我只會向觀衆展示40%的自我,餘下60%是我的表演,面對現實生活中我可能都不會搭理的男性,我要展示崇拜、喜歡甚至是對他的愛,因爲大哥不可能熱臉貼冷屁股。但到了直播間之外與大哥的日常交流,我可能會展示70%的自我,除開感情部分的其他交流,我其實沒什麼需要隱藏的。

當了女主播之後其實很難談戀愛了。主播需要與許多男性進行情感連接,在直播中進行不間斷的情感輸出、下播後跟大哥打完電話,如果還需要應付男友,我會覺得“爲什麼我要去應付這麼多男人?”

我知道我在直播間的行爲舉止都是在物化自己,這個念頭在當主播初期反覆出現在腦海裡。我去打PK的時候被要求做一些低俗的內容作爲懲罰,我知道自己是在媚男,有時候我做完了觀衆還不買賬,會有極強的羞恥感。

我認爲主播這個職業本質上應該是正能量的,我在這一個方形的小屏幕裡爲大家提供情緒價值和陪伴,用這樣的勞動換取成果,但這是理想狀態。事實上直播間只是男性線下娛樂消費場所轉移到了線上,一個成熟且富有的男性給年輕貌美的女性天天陪伴加上打賞,玩的就是感情遊戲。我也見過一些完全不做曖昧經濟的女生,她們的直播間可能會有幾千號人,但給她們花錢的人少,這個行業不做曖昧經濟很難走通的。

一年多後我明白了運氣成分在其中的佔比。直播運營反覆強調拉直播時長,也只是爲了提高碰到大哥的概率。女主播要做的就是等,等待偶遇一位神豪大哥,等待一筆大額打賞。在“賽博櫥窗”裡不乏滿臉疲態的女主播,面對着鏡頭長時間沉默,沉默地拉長時間。

我無法向面試官解釋做主播的這一年

一年半的全職主播並沒有治癒大廠工作帶給我的疲憊,做女主播的這一年多並沒有達成我自己滿意的成就,賺到的錢遠不及我過去在大廠的收入,所以我還是決定找一份有穩定薪資的工作。但我發現我很難再回到原先的職業軌跡上,簡歷上這一年的空白導致我很多時候連面試也進不了,就算進入面試環節,我也無法向面試官解釋做主播的這一年。

現在我白天在一家中小公司做業務負責人,晚上不加班的話我依然會開播。我仍然不甘心放棄直播,投入的時間成本還沒換回我想得到的回饋,我儘可能地再拉拉時長,內心還是會期待,沒準我能碰到願意砸錢的大哥。

我有後悔過離開大廠做主播嗎?我內心是反覆橫跳的。一方面我明確感受到我做主播這一年對我原先的職業生涯帶來了重創。但我又確實探索了更多可能性,我用這一年多的時間去驗證了,我可能適合主播這個工作,但是做主播並非努力就有出頭機會的。

我徹底放下焦慮是當主播這個職業不再成爲我的主要經濟來源之後。偶爾我在直播間穿着暴露的時候,曾經有一位上市公司的老闆給我發過性暗示的評論,當時我會有很大的情緒波動,覺得自己被侮辱了。但現在有了類似的評論我只會附和他們,我會覺得“如果你要開黃腔,那我也跟你開黃腔,看誰開得過誰”,他們甚至會一直起鬨,讓你多講一些。

他們在挑選櫥窗裡的主播,我也在櫥窗裡觀察他們。有家室的男性與多個女性保持曖昧往來,溫文爾雅的男性在評論區裡肆意地侮辱女性,在這個由男性主導的場域裡他們如魚得水。我見過一窮二白的男性把所有的錢都投入在直播打賞裡,他們自知這樣是有問題的,但又無法控制。

我的真實自我已經完全脫離直播這個場所了,我抱着表演心態、說着假話,在重度濾鏡之下我的樣貌都不一定能被人在現實中認出來。或許在未來某一天,我不想播了,就從此停掉了。

來源:新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