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水往事打開“神話真實”的魔盒

◎陳建新

“這不給五顆星,還要怎樣?”“導演的審美很對我胃口,整個氛圍代入感很強”……恐怕沒有多少人會事先想到,《邊水往事》還在熱播中,豆瓣評分已躥升至8.2分。

諸多正面評價外,也不乏“大家都劇荒這麼厲害嗎……這樣一部劇能被捧成神作”“節奏很好,邏輯很亂;配角很好,主演很爛”之類的聲音。

顯然,無法用傳統意義上的“好劇標準”來套《邊水往事》,它至少與衆不同。

從“物理真實”到“神話真實”

贊《邊水往事》者,會提到“真實”,彈《邊水往事》者,會提到“不真實”。

《邊水往事》的原著是非虛構寫作,作者沈星星講述了他2009年在東南亞某國的經歷,後寫成“大概有一萬多字”的文章,參加“天才捕手計劃”。2017年在專業編輯幫助下,沈星星進行了改寫。值得注意的是:

首先,從親歷到成稿,時間跨度大,準確性成疑。

其次,專業編輯偏娛樂性,易造成失真。

出版物《邊水往事》中有大量對白,很難相信是“非虛構”。原著更像一部青春成長類作品,涉黑內容較電視劇少,也沒那麼火爆。主角猜叔更像人生導師,他打罵過另一主角沈星星(電視劇改成沈星,郭麒麟扮演)。

電視劇《邊水往事》則成了“冒險片”,特別是一上來,導演給沈星加了個舅舅,他的破產故事一下子將懸念拉滿,並給各方提供了舞臺,讓他們淋漓盡致地展現人性。

顯然,電視劇《邊水往事》並不“真實”,但它契合了觀衆期望的“真實”,包括:世上仍有冒險家的樂園,那裡有不平庸的生活;人可以快意恩仇,無須再忍;險惡環境中,義氣與忠誠將得到尊重;不用按部就班,靠冒險便過上富裕生活……

越是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的,就越被嚮往,就越可能被視爲“真實”。《邊水往事》很好地把握了這一點,所以在劇中刻意渲染異域風情:不同的生活習慣,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景色,不同的行爲規則……事實證明,只要細節足夠繁密,貌似就能變成“真實”。

這種“真實”是有價值的,它承擔着幫觀衆用幻想逃離日常瑣碎的職責。只要大家相信它“真的存在”,白日夢、理想、心理按摩等就能繼續進行下去。顯然,《邊水往事》所呈現的真實不是物理真實,而是“神話真實”,電視劇是現代人的“神話”——只有明白觀衆正渴望什麼,才能將它呈現出來。

江湖仍屬“韋小寶”

除了“真實”與否,主演郭麒麟也是爭論焦點。有網友認爲“除了男主不太合適以外,其他還行”,也有網友稱“人家演得挺好的啊”。

其實,沈星是《邊水往事》神話中的一環,他的任務不在於打動觀衆,而是呈現“江湖仍屬韋小寶”。

男主角沈星沒啥本事,膽子還小,不太聰明,對社會缺乏瞭解,靠大佬的憐愛和離奇的好運,屢屢度過危機。在原著中,沈星星提到猜叔時稱:“猜叔經歷過戰亂,體會過疾苦,見過太多自認爲圓滑的人。他欣賞這種人,但是不會保護他們。”電視劇中,猜叔對郭麒麟遠超“保護”的層面,甚至已失合理性。

爲什麼老謀深算的猜叔,遇到沈星,就突然變成一泓清泉?因爲觀衆喜歡。

對年輕一代觀衆來說,一出生便遭遇激烈競爭,長年緊繃的經驗塑造了對自己的認知:不是天才,偶爾靠運氣取得過不錯的成績;能力一般,良善高於平均值——在學校的小社會中,“我”的標籤只剩誠實和運氣。

走向大社會,太多人會“暈規則”,因無法把握規則而茫然。老一代網友會說:“做人最好是喬峰,出來混最好是韋小寶。”而不少年輕人則認爲,喬峰與韋小寶無衝突。

在沈星身上,也有一部分喬峰,他爲朋友兩肋插刀,單純且忠誠,這和他抱頭鼠竄的鏡頭相互衝突,但對於想看“神話真實”的觀衆來說,不這樣做才“不真實”。

其實,《邊水往事》中的人物大多帶有“神話真實”色彩:猜叔是人人渴望遇到的睿智溫暖的前輩,但拓是人人想結拜的兄弟,劉金翠是人人都願接近的獨立女性,王安全是人人都想駕馭的馬仔……契合了觀衆想象中的那個創業時的自己。

所見豐富,智慧才能豐富

《邊水往事》火爆,也引來一些網友的擔憂:這種“全員惡人”的劇會不會把觀衆教壞?娛樂性與思想性如何平衡?

這些擔心,源於沒搞清“神話真實”與“真實”的關係。

只要是創作,呈現的就不只是物理真實,必有想象真實,通過創作者與觀衆的“真實契約”,來決定它是否真實。

著名傳播學學者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寫道,現代廣告都是通過神話來表達的,即家庭主婦面對滿是油污的洗手池無可奈何;某品牌從天而降,大手一揮,問題立刻得到解決;家庭主婦穿上鮮豔衣服,在草地上奔跑。尼爾·波茲曼將此概括爲“啓示模式”,即“陷入絕境——相信即解決——永恆幸福”。

“啓示模式”不是娛樂化帶來的,而是人類認知中固有的,只要我們是人,就會有這樣的偏執。再多教育,再多信息,再多訓練,都無法徹底塗改人性。事實是,“啓示模式”也有它積極的一面,它不僅創造美感,還能讓信息傳輸的效率最大化。一道數學題講不清的東西,一個廣告有時卻能講得明明白白。

面對“神話真實”,不必居高臨下地怒斥“太偏重娛樂性”,亦不必斤斤計較於“有什麼用”。“神話真實”激活“啓示模式”,令人愉悅,還提升了認知。莊子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所見豐富,智慧才能豐富,飽覽“神話真實”,也是人生的諸多意義之一。

真正值得擔心的倒是,如何讓“啓示模式”豐富多元,《邊水往事》耗盡了初期的奇異、驚異後,能否繼續翻出新花樣,還是又回到爲新而新、不惜抄爛梗的老套路中去?目前只能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