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事件
圖/黃祈嘉
那是幅水彩畫,就掛在復健診所的走廊牆上,陪妳去時,我總愛在等待的空檔看着它,而過往總攀附我的眼光逆流而來。
「側彎三十四度,以骨齡來看,勢必得穿背架,否則會繼續惡化。若側彎角度超過四十,我們會建議動刀……」醫師的話還沒說完,黑暗中傳來有所壓抑又剋制不住的微微啜泣聲,打斷我的專注聆聽;我專注聆聽,確定了那是坐在我身旁的妳──一個不輕易掉淚的女孩的聲音。
是妳剛念高一的某日,個案研討會的現場。白板上映現的是妳的骨架,一節節脊椎骨像妳幼時愛玩的一塊塊積木,從腰部一直往上疊去,但疊到胸椎位置時,歪掉了,呈現一個ㄑ字形狀,搖搖欲墜地撐着肉身,好似喊着:啊~,誰快來拉我一把,我就快撐不住了。
往後的日子,陪妳到醫院及每日在家運動,彷如迷失在陌生山徑,不知前方路況爲何,是有柔軟度的土路,或是硬邦邦的水泥路?是平坦的,或是一長串教人就快喘不過氣了的陡上坡?會否碰到峭壁、懸崖,得拉繩嗎?身爲母親,幾十年的人生經歷竟無能解心中惶惑,也無能爲妳指點迷津,關於妳說的「我不要穿背架」這件事。
家庭歡樂像被稀釋的黑咖啡,無味中有些苦味,親子關係呈現隱隱然卻又明顯的拉鋸。我透過網路,從他人經驗中搜尋如竹篙南峰與主峰間的草原上那條黃色防迷線,讓未曾經歷的茫然有依循的方向,無助感有個邊坡可靠一靠,試圖先穩住我自己,纔可以陪妳度過挑戰。
推開輔具公司大門,一張張陌生的臉孔隱含一個個啓示,我機會教育起來:妳看這些人,連走路都得重新學習,尤其那個小弟弟,念國小吧,雙腳都斷了,但還是有說有笑;剛剛載我們去照片子那個櫃檯阿姨,也是從大腿以下整條腿都沒了,但照樣穿着熱褲,露出整個義肢,像正常人進進出出。
「兩位這邊請。」服務人員帶我們進打模室。約三坪大的空間,小桌上疊着幾件連身式泳衣,打模時用的。我想起妳小時學游泳,教練說妳遊自由式的動作很美,還曾建議我讓他訓練妳當選手呢,但不知如今的妳,泳姿是否依舊美好?牆上一張X光片,脊椎骨幾近挺直的竹子般,聽說是某名人側彎比妳嚴重的女兒穿上背架後的樣子,登時,我信心倍增,而妳,該也和我一樣吧,但我從妳的臉上表情讀不出。
協助妳換好衣,打模師要妳雙手舉搭在牆邊一座似單槓的鐵架兩端。他邊調整妳的姿勢邊解說,然後突地拉高音量:「忍耐一下,維持這個姿勢不要動,否則打出來的模子就沒用了。」一時間,時空彷彿錯置了,我置身舊時上班的公司現場,模特兒穿着一款款樣衣襬弄一個個姿勢,攝影師突然高舉一隻手:「好,就這個姿勢。」然後喀嚓聲連環炮般響起,而那個模特兒竟是身材一樣高䠷的妳……直到眼前一雙握緊軟石膏紗布卷的手在妳身上快速繞圈,我纔回到現實,專注看它如何埋下妳往後生活的伏筆。
幾分鐘後,打模師拿來電動刀,爲妳說明與示範安全性後,在妳後背由下往上切割,一件「硬衣模」瞬間完成,決定了妳往後的生活模式,我不禁自責愧疚起來──三百多個日子,每天頂着夜色準時到補習班接妳回家,催促妳快點吃東西、洗澡、就寢之餘,竟不知日日貼着我背的脊柱可能會撐不住青春,頂不住成長,可能比與解不完的試題拚搏的意志力更先被打敗,歪扭頹傾。
生活多了一副名爲「波士頓」的背架,多了一分憐惜與關心,一年匆匆過去了。但高二分組後,妳卻再也不願穿它上學,而原因竟是不希望新同學知道妳的狀況。我私下回頭請託妳的高一班導幫忙勸說,但在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她不斷地跟我說抱歉,因她怎樣也使不上力。生活被一個樹脂模型掌控,時時考驗妳我的耐性,衝突就像靠近爐火的紙張,隨時可能被點燃,瞬間燃燒。
以前的妳不是這樣的。乖巧人緣好的妳,從小就不須我擔心,很清楚自己何時該做什麼,是每個教過妳的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好幫手,是同學的好夥伴,也是我全然放心的女兒。記得有次,和妳同班四年情如姊妹的好友,因誤解而對妳判若兩人,妳難過、哭訴,我從中瞭解、教妳怎麼做後,妳積極、勇敢的主動解開兩人間的結,尋回友誼。但爲何側彎這關乎妳一輩子身形的事,妳卻棄之不顧?
記起妳的主治醫師說的,他有個個案,也是個女生,從國小到國中穿背架快七年了,始終和她母親一起笑盈盈進出診間,是他行醫多年忘不了的畫面。但我們卻始終做不到。妳我的笑容彷彿也被樹脂塑形了,遏抑了,只因妳變得極端被動,小娃似的,每天要我催促妳做運動、去洗澡、穿背架,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令我一再感覺自己的無能,與無助。
那天,我爲妳鋪好墊被,妳心不甘情不願的趴下,以腹肌當蹺蹺板支點,頂着離地的雙腳與交握上提的雙手做着「小飛俠」,卻仍堅持白晝不穿背架到校。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眼淚鼻涕泄洪般帶出不顧一切的責難:「若不是因爲妳是我的女兒,我管妳死活?」但,也抽噎的妳,終究故我。
家庭歡樂被催狂魔包圍,希望被吸盡,只剩冰冷,無能學哈利波特喚來護法對抗的我,心中真實吶喊着:誰快來拉我一把,我就快撐不住了。
重新走進醫院的研討室。白板上再度顯示妳的側彎資料:骨齡4,第5~10節側彎38度,右側彎+9,右腳短1公分……醫師做了結論:個案因四個月白日停穿背架,側彎角度惡化,得再全天穿背架,配合做運動,骨齡趨近熟成,骨頭柔軟度只剩29%,再不把握機會,恐怕……一心以爲這次,已十七歲的妳該也體認機不可失,但很顯然的,那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轉頭,迎我的是一張和打模時一般木然的臉龐。
親子拉鋸持續上演。有時,妳將出門,我在妳房門外問妳背架穿上否,妳回說「不想穿」,直到我氣急敗壞,妳纔不甘不願穿上;有時,我看着又將踏出家門的妳,走路姿態「未免太自然了點」,不禁問:背架有穿嗎?妳回:有啊。我雖質疑,但總是選擇相信妳。不料,那天傍晚,我將收整好的衣物擺放到妳的衣櫃時,一件掛在橫杆上的冬季鋪棉外套誇大的鼓脹戳破妳的謊言。我一陣錯愕,頹坐椅上,腦袋一片轟轟然。此後,「做運動喔。」「洗澡喔。」「穿背架喔。」從我的喉嚨發出來的每個聲音,像學校的上課鐘聲,冷硬無情且隱含強制性,卻也強化妳的執拗,每天回到家乾脆關起房門,關閉溝通管道。親子變成「最親近的陌生人」,我只能日夜倚靠後陽臺,看着鐵窗,望向黑夜──一棵小樹,如果長歪了,那麼它就一輩子是一棵歪掉的樹,人的骨骼成長也一樣,是沒有回頭路的。
即將開學,重新穿背架回診。「側彎角度只二十二度,已是開刀能達到的彎度,也是外觀上看不太出有側彎的角度了。」醫師看着片子說可見穿背架的效果是不錯的。然而,這麼吸引人的訊息仍攻不破妳那不成理由的叛逆,故我依舊。
開學日。妳和弟弟起牀前,我搭上首班捷運到醫院爲自己的健康抽取號碼牌。回家後,查看妳的房間,心裡納悶着:背架不在,難道這孩子一夜想通,乖乖地穿着上學了,心裡有幾分難以置信,也有了終於鬆一口氣的喜悅。然而,下午時分,在陽臺晾掛衣物時,大好晴日突來一記悶雷,腦袋瓜突起一分「不信任」:這孩子怎可能今日這般心甘情願?霎時,妳房裡的傢俱擺設一一在我腦海拆解,又組構。衣櫥,書櫃,書桌下,能窩藏處我都已檢查過,確實不見背架的蹤跡。難不成……我傾頭思索,等不及將衣物晾完,直衝妳房裡,像軍中聽到長官口令的士兵迅速蹲趴在地,拉出一個收放弟弟幼時玩的小汽車的收納盒,接着,整個人像壁虎貼壁般臉頰貼地地黏趴在地板,瞪大雙眼往牀下探去──
已不知多少時日了,牀下物品早被妳乾坤大挪移地蒙過一次次謊言。足足長達五分鐘之久,我呆趴地板上,無奈,無言,雙眼像壞掉的水龍頭在地上攤積一片水漥,心中思忖着:當妳歸來,再次看見自己的謊言,能否體會一下爲人父母對子女的擔憂與無力感?我想像將來妳成長,進入職場,開始在意外表,不再視肩頭些微歪斜無所謂時,會否怪我:當初,妳爲何不強迫我將背架全程穿上,害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有些事情說來奇怪,在未知妳的脊椎側彎前,在路上很難得注意到側彎的身影,但自知妳側彎後,時不時便在行走間遇見各種側彎之人。那天,拉着菜籃擠身人羣雜沓的市場,一個異乎尋常的身形吸引我的目光。那是位約莫六十幾歲的婦人,髮絲灰白摻雜,背脊前傾,更明顯的是右高左低,上背微扭轉的形態就和妳的側彎一般,拉着菜籃子緩慢繞走採購。我看着,猜測起來,那該是年輕時側彎未矯正的後遺症吧,醫師說過的關於側彎不只影響外型、容易骨質疏鬆、也會影響成年後心肺問題一一浮現我腦海,而將來的妳,該不會也如她這般?我內心浮現不知如何形容的驚恐,也響起一個聲音,那是每次幫妳拉緊背架上的黏扣帶時,總隨扣合聲出現的默禱聲:老天爺,請發發慈悲,還給我的孩子一個挺拔不曲的背脊。
「結束了?」看妳從復健室走出,我站起身。離開前,我情不自禁地又向那幅畫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