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再擴招,畢業更難了?

望着期刊投稿系統中的“已接收”字樣,齊威嘆了口氣。

齊威是北京某“雙一流”高校計算機專業的2018級直博生,學制五年,但他已進入讀博的第七個年頭。去年,他因爲論文成果未達畢業要求而延遲畢業。近期被接收的這篇論文,他寫了三個月,投稿卻投了一年。反覆拒稿與修改中,他錯過了申請今年夏季畢業的時機,再次延畢。

“讀博就是一場和不確定性的鬥爭。”齊威說。實驗結果不確定,導師意見不確定,論文發表不確定,還有未來就業不確定。他每天能確定的,只有離畢業還差多少篇論文,以及手裡的橫向課題還有多少字的方案要寫。

近年來,國內博士持續擴招,2024年,國內多所高校博士生招生人數再創新高。多位受訪專家稱,博士生的競爭壓力與就業壓力長期存在,且會進一步加劇。擴招之下,博士生的求學之路或將面臨更多挑戰。

擴招與“放養”

齊威剛進課題組時,組內有10個在讀博士,包括他在內的2018級博士共有6個,下一屆新招博士生增加到10個,而到了2023年,光是組內一位“小導師”就招了4個博士生,而課題組共有6個“小導師”,當年新招博士人數超過20人。

課題組膨脹的現象並不鮮見。蘇成今年從北京某“雙一流”高校人工智能專業博士畢業,他向《中國新聞週刊》回憶,剛進組時三十多個工位的辦公室還未坐滿,後續幾年學弟學妹就需要搶位子了。課題組爲了避免爭搶開始按照學生所屬導師和就讀年限劃分工位,一些延遲畢業的博士被安排到了另一間小辦公室,蘇成便是其中之一。他延畢了一年。去年6月,學校通知不再提供延畢博士生住宿,蘇成只得搬離。

“擴招不是突變,而是一個持續趨勢,從20世紀90年代便開始了。”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沈文欽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根據教育部網站公佈的數據,國內研究生招生總人數從2011年的56萬人增長至2022年的124.25萬人,十年間增長了一倍多。2019年,國內博士招生人數首次突破10萬大關,2023年超過15萬人。

南京一所大學畢業典禮上被授予學位的畢業生。圖/視覺中國

多所高校發佈的2024年博士研究生招生簡章顯示,計劃招收的博士研究生人數較往年有所增長。西安交通大學2024年計劃招收博士研究生2100名,相比前一年增加了300人。新增授權點也是擴招的一大表現。今年7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發佈《新增博士碩士學位授權審覈專家覈查及評議結果公示》,本輪全國新增831個博士學位授權點和1924個碩士學位授權點,漲幅超過2020年。

中國人民大學首都發展與戰略研究院副院長郭英劍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研究生擴招的目的就是培養高水平創新型人才。2020年,教育部等多部門聯合發佈《關於加快新時代研究生教育改革發展的意見》,明確提出要適度擴大博士研究生招生規模,以滿足國家科技創新和社會發展對高端人才的需求。

在郭英劍看來,這一需求有幾個層面:經濟轉型與創新驅動, “雙一流”建設助推,疏解高層次人才短缺壓力,以及應對國際競爭之需。由於需求導向,新一輪學位授權點增長集中於理、工、農、醫領域,智能科學與技術、納米科學與工程等交叉前沿學科的增長尤其顯著。

專業學位增加則是另一大亮點。此輪新增專業博士、碩士學位授權點分別爲351個和1566個,佔比超過40%和80%,總體增幅較前一年達36%。郭英劍指出,未來碩士階段教育會更偏向應用型人才的培養,相應地,學術型人才的培養將向博士階段集中。

不過,專業學位的培養模式還缺乏區分度。2023年發表於期刊《大學與學科》的一篇文章指出,目前學術學位和專業學位在教學師資、教學環節和方式、論文標準等方面區別不大,專業研究生的培養特色不明顯。

上述文章作者是北京大學教育學院院長閻鳳橋,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該院二十多年的辦學過程中,教育專業博士的延期畢業率可達30%,十年平均學業完成率僅爲54%,論文抽檢問題頻出,“學生論文完成度差異很大,學習挫敗感強,教師的指導積極性也不高,迫切需要找到提高培養質量的辦法”。

根據教育部官網數據,2023年,我國研究生導師總數超過55萬人,其中博士生導師1.1萬人,同時指導博士和碩士的導師爲12萬人。在讀博士生超 61 萬人。粗略算得平均博士師生比約爲1:5。沈文欽指出,隨着高水平教師隊伍建設的推進,師生比趨於穩定,可以應對適度擴招,但究竟擴招到什麼程度會引發明顯的教師資源短缺,還未可知。

多位受訪學生表示,導師的精力有限,對所帶學生很難平均照顧。齊威的“大導師”以“放養”學生聞名。博一下學期整整四個月,他和導師沒有任何聯繫。學期快結束時,導師發來一張學生登記表,問他博士幾年級了、有沒有開題。

同門告訴蘇成,導師會深入指導他最看重的幾個學生,包括選題和技術細節,對其他人的指導則只限於每學期組會上的幾次交流。蘇成的理解是,“大導師”要忙着維持學術關係、申請項目基金,就像養活課題組這麼多成員的“父母”,不太可能兼顧所有“孩子”,因此將學生分配給了同課題組的多位“小導師”。但學生能從“小導師”處獲得多少指導也是“碰運氣”,因爲這和導師的秉性、工作能力有很大關係。

郭英劍指出,擴招後需要增加高水平導師人數,以確保每位研究生能夠得到足夠指導,可以嘗試推行雙導師或多導師制。同時,也應改變現有的導師評估與激勵機制,可以根據導師的教學質量、研究生培養情況等進行綜合考評,對錶現優異的導師給予適當激勵,儘量避免讓“放養”成爲擴招後迫不得已的選擇。

論文與創新

雖然不同專業和研究組的畢業要求不同,但發論文是所有研究生的必經之路。

齊威所在課題組的畢業要求是4—6篇SCI(即科學引文索引)論文,如果期刊水平高就4篇,如果論文比較“水”,就要多發表幾篇才能畢業。由於他的課題方向不是組內導師熟悉的領域,課題基本靠自己摸索。在齊威看來,計算機領域發文章並不困難,但博士生剛開始容易眼高手低,希望“搞個大事情”,發頂刊。如果同行少、難求教,就容易缺乏清晰的研究框架,最終淺嘗輒止。

許多博士生的論文從頭到尾都需要自己獨立完成。蘇成回憶起自己博士期間發表的第一篇論文,略帶汗顏。由於初期毫無章法,他按照師兄師姐傳授的經驗,從大量搜索文獻開始,模仿他人成果搭建模型結構。不會寫代碼,就去視頻網站上看教程,或者直接到購物平臺上購買成熟的代碼。不會學術作圖,就套用組內之前已發表文章的模板。最終湊出一篇“散裝”小論文發表在SCI雜誌上。“前輩會告訴你,選題不重要,創新性是其次,關鍵是達到工作量、發夠論文。”蘇成說。

即使在導師不“放養”的情況下,論文也不一定意味着創新。齊威所在課題組的某位“小導師”風格強硬,其小組實行項目制,學生每週必須打卡超過60小時。該導師會預先設立好學生的研究方向,以及發表文章的時間節點。但這些方向很可能不是學生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做出的成果也都是按部就班,而非標新立異。

“標新立異是很難的,因爲你的論文隨時會被審稿人斃掉。”韓立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他今年夏天剛從北京某研究所博士畢業,專業是生態學。在他看來,科研的初心是創新,不能只做重複性的工作。但做出一些難以解釋的結果和數據時,又會擔心不被主流學術觀點接受。例如,他爲實驗設計了一個採樣梯度,希望最後的測試結果也呈現出相應的梯度變化,結果卻得到一個完全找不到任何規律的數據集。“很多時候你可能找不到設計或者操作上的失誤,重做實驗的時間成本又太高,重做之後也極有可能得到更壞的成果。那麼面對這一可能具有顛覆性,又可能一無是處的實驗結果,你放不放棄?”

爲了安穩畢業,大多數學生會選擇放棄。如果沒有好的數據,投稿就容易屢次受挫,最終影響畢業進度。因此,原本用以督促創新而設立的論文要求,很多時候反而扼殺了創新。多位受訪博士生表示,如果長期沒有正反饋,將逐漸對科研失去興趣,就更沒有可能做出獨創性的成果。

清華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李鋒亮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研究生畢業要求中對論文的硬性規定確實存在爭議。論文是研究生學術能力的體現,也是學術交流和知識傳播的重要方式。但唯論文論,只追求數量而忽視質量,將迫使學生爲了畢業而選擇質量不高的期刊。研究生培養機構等相關部門已意識到這一問題,但目前,還很難找到合理的替代指標。

如何打破這一惡性循環?郭英劍指出,隨着研究領域複雜性增加和學術要求的提高,學生對科研道路的困惑很可能會加劇。擴招背景下,學生的研究自主性和自我管理能力仍是學術成功的關鍵。他建議學生積極與導師溝通,將長遠目標拆解爲可操作的短期任務,避免過度焦慮。

沈文欽認爲,目前的研究生評價制度還不能讓學生安心做科研。創新的涌現一是需要時間,二是需要安心的環境。從去年開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已開始在部分高校試點青年學生基礎研究項目,也就是允許博士生獨立申請基金並主持科研項目。這在沈文欽看來是邁向創新的重要一步,能夠讓學生獲得長期資助,在一個寬鬆且自主的環境裡探索。

除了自身可控因素外,博士生的焦慮還來源於廣泛的不確定性。“大多數學生認爲發論文是檢驗學術水平的合理標準,但反覆投稿非常消磨心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審稿意見是什麼。”韓立說。韓立所在的專業領域,投稿週期普遍達6個月或者更長。他投稿的第一篇論文,在期刊審稿人處停留了5個月,最終被拒。之後又重新投稿到另外一個期刊,前後歷時一年多才最終發表。

爲什麼一定要拼命發論文?多位受訪博士生表示,因爲沒有退路。2020年,教育部發布研究生教育質量管理的相關意見,明確要對不合格研究生實行分流退出,包括轉碩士以及放棄學位。然而,在沈文欽看來,分流空有制度,難以貫徹。分流本是爲不適合科研的學生設計的退路,但多數學生認爲讀博不畢業很丟臉,無法承擔這樣的心理負擔,造成延畢氾濫。導師通常也不輕易讓博士轉碩士,認爲這會影響自己的聲譽。

延畢與出路

在等待審稿的間隙,博士生們很難閒下來。有些學生會準備下一篇論文,有些學生可能會不得已參與到一些與自身課題無關的工作中。

“沒有研究生喜歡做橫向課題。”韓立笑稱。橫向課題是課題組與委託單位簽訂的合同。課題組獲得科研經費,幫助委託單位完成技術開發等服務,換句話說就是做“乙方”。多位受訪專家表示,研究生參與橫向課題是培養過程中的普遍現象。項目工作能夠爲博士生提供實際的科研訓練,並有助於產出學術成果。韓立也認同這一點,但問題是,橫向課題通常很難作爲有效工作量納入學位論文中。“學位論文非常看重整體邏輯,而項目通常遊離在學生的科研主線之外。”

韓立曾經爲某省某地制定過土地利用規劃。過程中,他接觸了全新的學術領域,從零開始學習了一些模型和數據分析的技能,也獲得了一些成果。但這些成果無法放進學位論文中。韓立表示,橫向課題最大的貢獻是鍛鍊了自己的抗壓能力。通常,項目的“甲方”不是領域內專家,他們給出的修改意見在“乙方”看來屬於無用或重複性的工作,會浪費大量人力和時間成本。齊威做橫向課題時也有類似感受。“你只能不斷加班,才能補足進度。”

李鋒亮指出,這種“打工式”的科研工作並不是博士生培養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博士生教育的核心目標是培養獨立研究的能力、創新思維和學術領導力。

據齊威觀察,其所在學校同專業的博士畢業生超過半數都會延畢。他坦言,做橫向課題只是自己連續兩年延畢的原因之一,更大程度上是因爲自己前期出成果慢,博三之前沒有成形的論文產出。他在直博第五年,所投的幾篇論文仍未被期刊接收,因而延畢,曾陷入短暫抑鬱。那段時間,他每天早上7點到晚上12點都泡在辦公室,修改文章。直到今年年初,他投稿的期刊給出了修改意見,論文才有了眉目。

北京大學中國博士教育研究中心於2021年開展了“研究生培養質量反饋調查”項目,獲得了全國261所博士生培養單位共1.5萬餘份有效問卷。調查顯示,2017年博士畢業生中的延期畢業者比例爲39.7%,2021年達到49.4%。

在郭英劍看來,隨着擴招,資源分配壓力增大,延畢現象可能會加劇。此外,未來研究型崗位的就業競爭也將更加激烈,因爲博士生人數增加,而高質量學術崗位的增速有限,導致供需不平衡。這對博士生自然也會提出更高的科研和就業能力要求。

目前,蘇成還在找工作。他按照最低畢業要求畢業,但科研院所的聘用要求遠不止於此。他的學術成果很難與手握頂刊論文、有國外訪問或工作經歷的同期求職者相匹敵。哪怕是申請科研相關從業者,例如期刊編輯,門檻也非比尋常。

一位在某EI(即工程索引)期刊審稿多年的審稿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她從2011年博士畢業起就在EI期刊做編輯,眼看着編輯崗位要求水漲船高。2010年,本科生都能當EI的兼職編輯。2015年,英語能力尚可的985碩士可以無壓力做EI期刊編輯。到2020年,EI主要收博士了,而且還需要領域內知名專家推薦,最好有實習經驗。到了2024年,期刊編輯的簡歷已經是“神仙打架”,頂刊論文比比皆是。

韓立的求職經歷更豐富,嘗試過考選調生,參加過去年的國考,同時也報考了幾家部委下屬的事業單位,以及兩家企業。“公務員和事業單位沒考上,最後選擇了進入企業工作。”韓立表示,博士生考公相對碩士並沒有什麼優勢。博士論文的學術要求較高,要花費較多時間,因此準備選調或者國考的時間相對緊張,筆試成績通常“卷”不過碩士生。智聯招聘今年5月發佈的《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國內研究生就業率首次低於本科生,碩博學歷畢業生工作獲得率爲44.4%,低於本科生的45.4%。

選調或國考受專業影響較大。韓立回憶,以往招考要求中規定,近似專業或相關研究方向的都可以報考相關崗位,但他當年參與的選調生考試有一個新規,要求畢業生所持專業代碼和名稱與招考公告中列出的完全相同,纔有資格報考。這些會爲研究生就業引入更多的不確定性。

“大部分博士生其實都是像我這樣勉強畢業的普通人。”蘇成說。如果學術能力夠不上高校和科研院所,許多博士生可能會主動選擇延畢。他認爲,博士只是一份有年限的臨時工作,延畢一兩年,表面看上去是積累工作經驗。實際上,回報隨延畢時間下降,焦慮和倦怠都在呈指數上升。

博士後是另一條出路。今年8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弘揚教育家精神加強新時代高素質專業化教師隊伍建設的意見》印發,提出推動高校將博士後作爲教師重要來源。去年,全國博士後管委會辦公室修改了博士後研究人員資助指標體系,開始實施分檔分類資助,大多數博士後研究人員的基本工資有了很大提高。沈文欽分析,在政策利好與研究生擴招的影響下,未來博士後研究將成爲研究生出路的普遍選擇。

沈文欽及其研究團隊曾對博士畢業去向進行過多年追蹤。他表示,博士後研究人員是博士畢業生中的優秀羣體,選擇博士後研究是因爲出站後有更高概率到好的科研院所工作。但與此同時,學位貶值幾乎是一個必然的過程,選擇博士後崗位也不意味着未來一定能夠進入精英學術機構,博士後研究人員將面臨更多職業風險。

企業或許將給“沒有退路”的博士生們打開一扇門。郭英劍認爲,國內經濟從製造業爲主的中低端轉向創新驅動、高附加值的中高端產業鏈,急需大量高端應用型人才。新興產業和高技術領域的發展,如新能源、物聯網、人工智能等,對複合型、創新型應用人才的需求更爲迫切。相應企業的研發部門將涌現出研究型人才缺口。

沈文欽指出,目前企業中的研究型崗位尚未被完全開發,許多企業並未發展爲研發型企業。企業在國家創新中起主體作用,企業轉型的關鍵在於人才。目前,企業研發經費大約佔國家整體研發經費的80%,是高校系統的近十倍,急需博士人才參與其中。但國內企業研發隊伍中有博士學位的人數與國際差距較大,有調查顯示,美國企業研發隊伍擁有超20萬名博士,而國內企業研發隊伍中只有5萬名左右。

沈文欽認爲,博士擴招有助於培養尖端人才,後者加入企業研發隊伍,將會進一步推動經濟發展,創造新的崗位,從而形成人才流動的良性循環。這一切的前提是高質量人才,因此,研究生教育仍要警惕只發文憑,不做培養的低質量擴招。

(文中齊威、蘇成、韓立爲化名)

發於2024.10.21總第1160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博士再擴招:難上加難

作者:周遊

編輯:杜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