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廖玉蕙/成長之痛
海蒂從體制教育中撤出已有些時日,看起來整個人變得有信心,她不再跟別人比,只做自己。
一晚,全家七人到東區聚餐,回程中,走路去遠方尋找她爸爸停放車輛的所在。感覺像是四年前全家一起去西班牙、英國的翻版。風有些大,似有若無的雨拂面掠過,沒有人撐傘,卻都怡然自得。紅磚道上幾乎沒有其他行人,兩個小傢伙看起來快樂得不得了,追跑、歡笑,有時停下來相互擁抱耳語,然後,爆出清脆的笑聲。
她們在五個大人間穿梭歡語,自得其樂。我雙眼追逐着她們的身影,瞬間閃過羨慕的念頭。不自覺地跟身邊的男人說:「如果我們小時候有這麼快樂就好了。」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有時,我不免也萌生跟惠施一樣的疑問,忍不住想一探究竟。海蒂再次來阿嬤家時,我問她:「你最近快樂嗎?」她點頭。「自學確實有讓你感到更自在嗎?」「有!而且我學到很多東西,我的英文進步了,爸拔教我的數學感覺比較容易懂。我學會畫畫、拍片、剪接,做飯也進步了!我更有信心。」我再問:「但你沒去學校,只跟着爸媽,不寂寞嗎?」「不會,我還是有其他的朋友,我爸媽會讓我們跟他們朋友的孩子一起玩;而且我也不是完全不去學校,偶爾還是會去一趟,同學看到我都超親切的,搶着跟我說話。」
聽起來真的很不錯,我想起她每次來阿嬤家都宣告:「今天我來做飯給大家吃,做新學會的餐點。」孫女海蒂從小獨立,凡事搶先來,不管是自己的或家人的事。她的口頭禪是「我來!我來!」幫忙做家事尤其踊躍。自學後,每次回來,總也搶着做些她從Youtube上學來的點心款待我們;甚至開始學習改編阿嬤的作品〈算命袋〉和〈小女兒的心事〉,並任導演,動員阿公、姑姑和妹妹,一起拍了兩支小短片給阿嬤慶生;更甚者,爲了阿嬤要在孫運璇紀念館,跟章魚法官對談和朗讀,她還獨立製作了一支小影片,拿阿嬤的另一篇散文〈海蒂的智慧財產權之爭〉改編,自任編劇、導演、演員,還畫分鏡圖、打燈光、剪輯,姑姑兼任她的助手,所有家人都充當演員,共襄盛舉。這支七分鐘智慧財產權觀念宣導小影片不旋踵剪出,無論在高雄圖書館或臺北孫運璇科技人文紀念館播出時,觀衆都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位十歲多小童之手。
然而事情並不像表象的風光。一晚,兩個小姊妹夜宿阿公阿嬤家,和阿嬤抵足而眠。孫女興奮得很,跟阿嬤講悄悄話,談心事。海蒂好奇阿嬤的小學生活過得快樂嗎,阿嬤有點錯愕,我不是在她們上幼稚園時,就曾經聊過我那段難堪寂寞的小學生活了嗎?難道她們已經忘光光了?妹妹諾諾想是看到我納悶錶情,搶着說:「阿嬤!姊姊最近發生大事了。姊!你自己來說。」
海蒂靦腆地說:「前些日子,我跟G絕交了!」我大吃一驚。G和海蒂、諾諾從小玩在一起,G的父親跟海蒂、諾諾的爸爸是至交。兩家小孩一向過從甚密,沒多久前,還看到她們三個小女生透過視訊一起編歌作曲的,看來很有趣。我問她怎麼就絕交了?海蒂眼眶忽然發紅,說:「每次跟G玩,她都很專制。玩什麼遊戲她出主意,遊戲規則她訂定,角色她指派,什麼事情都是她說了算,從來不聽我們的意見,我已經忍耐很久了。前幾天,又是那樣,我覺得沒意思,就跟她說:『那我們就不要一起玩了。』她說:『那好。』我嚇了一跳。」我問:「你爲什麼嚇一跳?」海蒂低下頭說:「我沒想到她那麼幹脆就說好,毫不猶豫,有點傷心。」「她沒問你爲什麼?」「就是因爲她連爲什麼都不問,我才那麼難過。」阿嬤安慰她:「她不明不白被你分手,心裡鐵定比你更難過,你應該主動告訴她呀!」她負氣地說:「她又不問,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我知道兩個女孩都有難以克服的自尊心,於是安慰海蒂:「沒關係啦!你有妹妹、阿嬤跟姑姑陪你玩。」我回頭問諾諾:「你呢,你會很難過嗎?」諾諾老里老氣回:「我無所謂,我在學校有其他的朋友;姊姊傷心是她自學,沒去學校,沒有同學可以一起玩……」海蒂瞬間大哭起來,眼淚嘩啦嘩啦掉下來。我嚇了一大跳,阻止妹妹繼續往下說。
妹妹忙幫姊姊擦眼淚,暗夜裡,阿嬤的心都碎了。我跟海蒂開解:「你會這麼傷心,顯示你很在乎這份友誼,很愛她,捨不得跟她絕交。既然捨不得就要設法解決問題。G是家裡的獨生女,在家沒有競爭的姊妹,備受父母寵愛,必然自主性強。你們一起玩的時候,若是自覺受到委屈,就該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裡;因爲你從沒說出來,說不定她根本不知道你心裡不舒服。這樣繼續下去,積怨越深是很糟糕的。你如果跟她說了,她還是沒辦法修正,那就算了,屆時再放棄不遲呀。」
阿嬤苦口婆心,一方面提供改進方法,一方面也將心比心,知道對這年歲的孩童而言,完整溝通是需要學習的,也需要有人支持鼓勵。說實話,她能勇敢說出絕交的話讓我很佩服。我跟海蒂坦承自小及大都非常膽小,對不喜歡的人、事,都不敢當面說出來。直到六十歲左右纔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寫信跟一位講話傷人卻不自知的密友表明暫停交往。我讚美海蒂:「我真的很佩服你,阿嬤直到六十歲才勇敢說出來的話,你十歲就說出來了。」
孫女從體制中出走,我們其實有莫名的擔心。說「莫名」,是因爲不確知是什麼原因需要擔心。到底是因爲不知這樣的抉擇是否正確?還是明顯看出她的爸媽看似還沒提出讓人放心的替代方案?或者與傳統抗衡原本就會憂心寡不敵衆?所有的恐懼都源自於未知,因爲吉凶未卜。面對新事物,真的很容易心生糾結。
這件事,雖然一直念念不忘。但身爲人師,總時刻惕勵自己不要好爲人師,儘量不干涉孫女的教養問題,只享受孫女承歡膝下的快樂。但我以爲此事非等閒,在兒子回家時,忍不住提醒海蒂在同儕交往的情感受挫時,曾在中夜對着阿嬤號啕痛哭。兒子聽完後,居然神情輕鬆地說:「不要緊張,這就是所謂的『成長之痛』,她必須親受,只要自己摸索着學會挺住或對應,很快就會過去。」我真是氣死了!如此雲淡風輕的,倒顯得我好似大驚小怪。但點到爲止,也意識到不要太囉嗦,女兒畢竟是他們的。
日子繼續過下去,我偶爾若無其事聊起這件掛心事,他們都心不在焉掠過,卻忽然在一個午後的閒談裡,妹妹諾諾跟阿嬤宣告:「G來邀請我們去她家跨年哦!」我驚喜莫名,轉頭問海蒂:「你去嗎?」海蒂歡快回說:「去啊!她來邀請哪!」阿嬤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接下來,她們馬上又恢復邦交。每隔一段時間,阿嬤就問:「你們相處有好一點嗎?」答案一逕是歡快的「沒問題了」。「G還是很專制嗎?」「好多了。」後來我才知道兒子嘴巴雖硬,說這只是孩子必經的「成長之痛」,卻並非毫無作爲,兩家的爸爸好似有稍加溝通過。
我想起幾十年前自己的「童年之痛」,那種長期不得解的壓抑與痛苦,不禁爲孫女感到無比的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