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吳鈞堯/頒獎日的下午(下)

頒獎日的下午(下)。(圖/吳孟芸)

有些殘像根本不殘,印在眼簾還在其次,還會打在所看到的任何事物上。蝙蝠俠的高招之一,是直接以黑幕天空爲背景,打上巨大蝙蝠,以黑暗威脅黑暗:別亂來喔,有人在高處看着。

常常傳來的男人裸體照片,就此映在眼神底處,遠一點的是海跟船,近一些非常倒胃,打在牛排、草莓蛋糕,甚至就掛在隨後上臺致詞的得獎者臉上。那是我見過多次、慕名久矣的教授,六十開外,眼神酣暢,上排牙齒微暴,微笑咧開的嘴啣了一顆蘋果似的,讓垮掉的肉體復歸伊甸園。我們見面都穿衣服的,看到他的裸體以及陽具微微硬挺,我還是吞下嚼着的蘋果,「你要死了,傳這樣的照片?」

常常腦袋閃得快,怕我見獵心喜、觸碰下載功能前,已回收照片,我怪她亂傳,這會又嘀咕她收得太快。十年前她就讀博士班,幫教授搞科技部計劃,教授偷偷放在她的企劃書裡。教授很篤定只有她會翻閱,「這是什麼意思,你知我知學長ㄤ知。」

我微微臉紅,與會場空調無關,而是想到是誰拍下照片,不正是另一個博士生或研究生?常常咦了一聲。收到照片後,她把精力放在對抗教授的性權力,遺漏了能把裸體拍得詳實,除非是啓動自拍鍵,秒數到達前擺好姿勢,可他氣定神閒,肯定另有掌鏡人。

常常語氣有點垮,如此簡單道理,許多年來都沒搞懂,她不是唯一的獵物,教授坐在研究室後面,擁有他裸照的常常坐前頭,而她竟能逃過劫難,原是另有她人頂替了。

德高望重的教授,自然不在會場。手機彼端的常常,賭氣般不停傳來照片,雖然調成震動,可是嗡嗡陣陣,吸引我不時滑閱。我看到一張已經忘記的合影。我跟常常以及另一個男人,學妹料到我記不得,附註說那是交往多年的男友,五年前分手了。

我暫時放下手機,再兩個人次該我上臺致詞了,我把一隻烏鴉、兩隻烏鴉、三隻烏鴉,綁上蝴蝶結,悄悄使一陣風,送上西子灣天邊。西子天空與晚霞,我看了四年。當時騎機車不須戴安全帽,風撩過髮梢,我們的線條都俐落了。我常在海科院看海,它的後邊是柴山,不高、孤伶伶,偶有片雲如霧,橫亙於胸,便有泰山氣象。海、人與山,我們成爲一線,成爲四年。爲了對文學院交代,搶了他們的人文藝術名額,我致詞時除了歉意,故意添加點風花雪月,當然也沒忘記謝謝阿母,當年擲筊復擲筊,取得神的祝福南下讀書。

以爲說了很久,不過五分鐘,再滑開手機,收到常常的許多截圖。她用它們拼湊一段十年故事,也不知道爲什麼,認爲我該無條件接受與瞭解。

五年前,常常博班畢業,當了幾年流浪教師,備教案、拉行李箱,輾轉南北試教的辛苦求職路,忽然在北上幾回拜訪指導教授後,柳暗花明。如果常常男友學理工,順着軌道成爲竹科新貴,後面的事情很可能船過水無痕,偏偏男友系出同門,大常常幾歲、也就多流浪多少年,在協助女友重整電腦,發現幾封被拉到垃圾桶、卻沒被刪除的信件。

打斷手腳顛倒勇,不是人人能做的,常常接受教授當時的暗示。晚了五年,對取捨雙方來說,不算遲到。我在一個榮耀加身的日子,意外分裂人格,當起心理醫生,我完全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寬慰小小學妹。

「學長ㄤ,你的意思是爲了教職,就能鬆腰帶、脫底褲?」我幾乎看見她眼睛瞇成線,眼珠子如浮標遊動。

「這事難說,感情的發動不單功利主義……」我寫上安慰的話。常常來訊搶白,「你是說,我跟大三十歲的教授,兩情相悅?」「當、當、當然不是。」常常、男友以及教授,滑進我的手機,忽然變成我的事情。

常常沒有被我說服,說服她的是常常。「學長ㄤ,女人的青春好容易就用完了,尤其當它們成爲一種商品。」還好我已經致詞完,不然會在臺上潸然淚下。我們唯二,走上文學路,畢竟還有財務底。她讀文學的男友不同意。這與他讀文學也沒有關係。而且,也不是輕易的哪一個女人,能把肉體與職業連成一線,捐輸給誰,巴望着三十好幾以後,以往的都遠遠離去了。

男友讀完常常與教授的信件後,走出那個不算等式的等式,至今身在何處,常常也不知道,但每開電腦、每一動念,他就在常常的三十五歲、三十八歲、四十歲冷笑,而在常常兌換教職,成爲老鼠會的一員,更常聽到男友分手前,嘴邊常罵的,「你很賤ㄟ……」

常常說,那是她罵自己的,男友始終沉默,默默收拾行李與感情,就不見了。

「學長ㄤ,你是怎麼走到今天這裡的?」常常繼續來訊。

「藝文界單純啊,人人都佛心。」

「纔怪,聽說文壇更黑。」

我留下一句「願聞其詳」後,晚宴開席,我讓自個兒孤坐在肉眼所及的那艘船,每一個浪起浪落,便浮一大白。晃啊晃,我飄遠了,看到海科院前有一個人,噙淚水,與他的四年告別。阿母一行人蔘加我畢業典禮,已經驅車離開,隔一天,我搭上北返國光號,又在車廂中哭了一回。我必定預感到,此去前途兇險。

我喝多了,沒忘記提醒自己,週一要賣神神股票,鄰近散會時,服務小姐說櫃檯有人找我。沒有意外,常常出現。她爲我專程開車來,從下午到晚間,哪裡都沒去,待在濱海餐廳與我賴來賴去。我行囊少,贈禮倒多,拎着它們擠高捷着實不便。當選傑出校友,一生就一回,常常算是把它給毀了。她不同意,辯稱認證的獎座、禮物都在。一加一,到底該是一還是二,常常沒再執意,彷彿跟對的人提問過,人生就算數了。我坐上副駕駛座,酒喝多,聽到淺淺的嘆息後,忍不住一盹醒來,常常還在開車。

西子灣、左營,四十分鐘車程,但我上車已經兩小時。常常說迷路了,語氣並不慌,我打開Google地圖,看見一個亮點,就是我們唯二,早過了左營,開往岡山。常常說要到岡山看海,別唬爛,我沒醉,岡山是內陸小鎮,不靠海的。

「學長ㄤ,你怎麼不信呢,你看……」一排路燈沿海岸線排列,有一層暗暗、如妊娠紋的起伏,在燈、堤岸與海之間,連成一線;烏鴉別再來,我承認就是了。不靠海,未必看不到海。

不需要等到隔天,拜高鐵快速之賜,當天晚上阿母就看到我的獎座,她好奇一隻好大的紙箱中裝了什麼?我搖搖頭,母子倆好奇地掀開,「是沙漏呢……」阿母竟也知道,沙子已經流進底下的瓶身,阿母難得頑皮,扳轉了它。

「哇!」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兩人卻同時驚歎,看着沙子流經中間、窄如脖子的瓶身,淅瀝瀝地再度堆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