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五年,這個“好人”又回來了

“張北京這個角色,讓葛優演,我覺得順理成章。因爲葛優本身就是挺典型的中國人的代表,他非常樂觀,非常善良。可能會有一些虛榮心這種可以接受的小缺點,但底色還是善良和樂觀。這種人格魅力讓這個角色更成立了,我們挑了一個最北京、最像好人的人,是吧?”

作者 | 尤蕾

編輯 | 鍾毅

從張北京到“維權哥”——一個角色,一座城市以及背後的導演甯浩走過了5年。途中,徐磊開始與他同路,兩人結伴而行。

《爆款好人》是甯浩與青年導演首次以合作方式共同拍攝影片。甯浩覺得,他們創造出了一種璀璨的火花,“這是一部關於小人物以及老百姓身邊的故事,我們一直在捋脈絡,不希望有特別誇張的事發生,而是在老百姓真正的喜怒哀樂之間去尋找人物關係,並尋找戲劇性和小趣味”。

電影被命名爲《爆款好人》,顯然,“爆款”是這個流量時代最受期待的關鍵詞,它往往也是互聯網世界經過層層抽絲剝繭後,要經受的考驗與起伏。

(圖/《爆款好人》)

就像他們要給人們講述的故事:一切都因要在兒子婚禮上“拔份”,張北京莫名其妙地被捲入了一場接一場的戲劇性“事故”之中,順水推舟地成爲了網紅“維權哥”。在流量的助推下,他紅了;在流量的反噬中,他黑了……紅與黑,反反覆覆,只是網絡帶給人們的表象,真相又有誰真正關心呢?身處漩渦中心的張北京能夠選擇的,就是自己堅持做個好人。也許,最好的結局,便是人們將“維權哥”遺忘,曾經網絡世界的諢號只是殼子,而張北京纔是靈魂。

“我覺得作品都是以真動人,其中,最關鍵的是要有一種生活中最真實最有趣最好玩的人存在,就是真實生活中的笑臉吧。”對於網絡、流量、網紅等等,甯浩表示,他們沒有想那麼多,作品能做到又貼近生活又可笑,就好。

在《爆款好人》國慶檔上映前,我們與導演甯浩、徐磊聊了聊他們心目中的張北京和這部久違的京派喜劇電影。

我們挑了一個最北京最像好人的人

《新週刊》:“張北京”是源自2019年《北京你好》的角色,此後在2020年《北京好人》中再次出現,而今爲何還要延續這個老IP?有沒有打造“張北京宇宙”的打算呢?

甯浩:之所以繼續講述張北京的故事,主要是因爲葛優塑造的這個人物特別自然,特別生活,給我一種久違了的京派喜劇的驚喜,就想嘗試把它延續下來,而且這個片子本身也不大,不用那麼較勁。當然,是不是做成系列還得看觀衆,他們喜歡也願意接受就做。

《新週刊》:您心目中那些“久違了的”京派喜劇有哪些?京派喜劇與過去相比,起碼從作品規模上看,似乎有些式微。

甯浩:我喜歡的京派喜劇很多,比如《我愛我家》《海馬歌舞廳》,還有馮小剛導演的那幾部四個字的系列電影。包括王朔的小說,還有老舍的戲劇,它們都有京味喜劇的成分在裡面。其實,京派喜劇挺綜合的。從我自己的感覺當中,相聲也屬於京派文化,雖然它是源於天津。我感覺是京派喜劇是京津這一派的喜劇文化的一個大概念。

(圖/《我愛我家》)

不同時代有各種各樣的流行,比如,曾經春晚流行過陝西話小品,只能說,哪些作品數量多,哪些作品數量少而已。這是文化圈的一個屬性,它在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在變化。

京派喜劇電影還是挺有自己的獨特韻味的,本身代表人物就是葛優,所以這個電影就是在以葛優爲中心的創作理念下去創造的。

《新週刊》:張北京有原型嗎?從短片到長片,對張北京這個人物進行了哪些細化與豐富?

甯浩:首先,我覺得,葛優身上的魅力以及他對人物的理解和創造力是第一位的,這部分肯定最突出。當然,我們也參考了很多生活中的形象。比如,在最初創作的時候,就採訪了編劇他三舅,那是一個開了一輩子出租車的北京司機,也參考了一些其他司機和朋友的形象。

(圖/《我愛我家》)

徐磊:從短片到長片,溫馨幽默的基調一樣,但短片中(人物)攤上的事比較小,長片攤上的事比較大,短片不需要觸及靈魂。

長片中,這個人物(張北京)面臨的困境肯定要更深刻,矛盾也更大。短片中,他碰上的都是別人的事,他去幫別人,這回是主要矛盾落在了他自己身上。他離婚後,兒子一直跟着後爸生活,後爸又挺有錢,張北京就產生了一定的價值焦慮。我們從這個層面來說,對他的個人生活,圍繞着他的親朋好友,都進行了豐富和細化。

《新週刊》:兩位導演如何評價張北京?“好人”是張北京的底色,但他也有弱點,這一人物形象在創作中是如何拿捏的?有網友評價道:甯浩鏡頭下的張北京,經由葛大爺的詮釋,充滿了時代烙印和人情味兒。兩位導演認爲,葛優老師的演繹爲人物帶來了哪些加持?

甯浩:他就是電影裡的形象——光頭,熱心腸,又要點面子。他是個普通的司機,生活並不太成功,但是盡力了,還在尋找自己的生活的滋味,就是這樣的一種北京人。

(圖/《爆款好人》)

沒有葛大爺,就沒有張北京這個人,也沒這個電影。當然,角色和演員之間肯定是互相成全的。就像張北京這個角色,讓葛優演,我覺得順理成章。因爲葛優本身就是挺典型的中國人的代表。他非常樂觀,非常善良,可能會有一些虛榮心這種可以接受的小缺點,但底色還是善良和樂觀。這種人格魅力讓這個角色更成立了,我們挑了一個最北京、最像好人的人,是吧?

在拍攝的過程中,有時候會遇到一些普通市民經過,看我們拍攝,我就發現,他們見到葛優以後的那種態度就是特別親切,好像他們之間挺熟似的。葛優本身具有北京的符號性,還有他體現出來的氣質和親切感,這也從側面說明在大家心裡,大家都不拿葛優當外人,大家都喜歡跟好人打交道。

無論怎樣的人生,

身邊都會有小確幸

《新週刊》:電影中網絡社交媒體、網紅、流量的呈現,當時是如何選定的這一主線?

甯浩:這是一個老北京遇上新時代的故事。一開始我們選取了很多角度,想過新時代之下的無人駕駛、脫口秀等等。最後,我們覺得網絡既代表新時代,同時又滿足了剛纔說的說離觀衆並不遙遠,而且它裡頭似乎還有一點點背後的某些東西我們並不是太知道,還有一點點神秘感。比如,流量倒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怎麼突然一下這個事就火了?網絡這個事就是又近又遠,既新鮮又親切。

《新週刊》:實際上是用一種看着戲謔的方式去戳破流量時代的一些真相?可以這麼理解嗎?

甯浩:還能看出這層意思啊?我們就覺得好玩,這個戲走到這的時候這麼拍多有意思啊。我們其實沒有更多地琢磨這個事,它背後反映了什麼,只是考慮創作走到這裡應該是什麼樣,這個人會怎麼做,它實際上就是創作上的自然銜接和過渡。

(圖/《爆款好人》)

不過,也不是說觀衆想多了。藝術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搞創作的人寫一個東西,然後看的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哪個正確呢?哪個都正確。因爲真正的作品是在觀衆那裡完成的,不是在作者這兒完成。創作者只是去引導、刺激觀衆,讓觀衆進行了發散式的聯想。這就是所有藝術的價值。

《新週刊》:故事的切入點是親爹與後爹的PK,兒子結婚時究竟誰上臺講話,爲什麼選取這樣一個很小很平常的切入點?

徐磊:長篇電影肯定要回到這個人物自己身上。他面臨的困境到底是什麼?這個情節是從最開始第一部短片的那個人物設定裡來的。張北京是一個離異狀態。我們算了一下,那是2008年的故事,到現在他的兒子正好到了要結婚的年齡。我們就在想這個人物的喜怒哀樂,他最在乎的東西是什麼。對他來說,兒子很重要。他的兒子這麼多年跟着別人生活在一起,管別人叫爸,他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們採訪了一些家庭離異的朋友,他們談了自己的感受,其實這個問題挺難處理的。這個孩子也非常爲難,兩個爸爸也經常會做一些令人非常尷尬的事情,從生活裡頭生髮出來,到生活裡頭去,我們就捕捉到這個困境了。

(圖/《爆款好人》)

這個點雖然很小,就是上臺講話這麼個事兒,但它背後對人物的含義我覺得還是很重的。就像之前說的價值焦慮一樣,人家後爸挺有錢,張北京覺得自己處於弱勢,這就是他主要的焦慮吧。

《新週刊》:張北京和小琴不打不相識,因爲與“旱天雷”擊掌、合影產生了後續一系列連鎖反應。爲何讓張北京與小琴在這樣的設定下產生交集?

甯浩:我們給她(小琴)設定了一個身份,一個用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在推銷自己香皂的人。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老北京人遇到一個新北京人,但他們都並不是處在社會的風口浪尖上的人,而是最普通的在北京生活的人,在求生存、求生活。

兩個人的見面,我們覺得有點意思。小琴出場時,你以爲是一個很強悍的像一個入侵者一樣的“機器人”,但其實她只不過是一個帶着孩子的母親,是很需要被幫助的這麼一個人物,她就是在奮鬥着的一個普通女性。

(圖/《爆款好人》)

小琴這個角色本身爲什麼有一個機器人的形象呢?因爲我們覺得,她是個挺堅強的女性,自己帶着一個孩子,媽媽可以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去去奮鬥。所以我覺得她也挺可愛的。而張北京呢?他一開始就產生了一個誤會,他覺得是不是你是個很強悍的機器人就可以欺負我。我覺得這個反差感挺好,旱天雷和單親媽媽的這個反差感讓我覺得挺巧妙,同時張北京的家庭遇到了小琴的家庭,也印證了他自己的困境,他們都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所以他看到小琴在教兒子彈琴的時候,他自己就想到了,孤兒寡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這裡頭有一種唏噓吧。當然,其中葛優與劉敏濤的對手戲也有溫暖。無論是什麼樣的人生,我們生活中都是有很多幸福的,我們只要留意觀察身邊,都會發現有很多的小確幸吧。

《新週刊》:電影結尾處,是雷佳音在拍《滿江紅2》的情節,這部分是出於怎樣的考慮?(是向張藝謀導演致敬嗎?)

徐磊:這個情節其實最早還是從戲劇任務來的,到這個故事發展到結尾的時候,張北京的處境還是比較慘的,我們希望能給他一個更溫暖更正向的結局。事實也確實如此,火了之後又黑了,然後過一段時間,一會兒火了一會兒黑了,然後又被人忘了,這也是一個常態嘛。我們這場戲的目的就是想說明互聯網不長記性。

(圖/《爆款好人》)

當時就想怎麼能說明這個問題呢?那肯定是一個很大的場合,很多人,然後大家都不認識他,可能能把這事兒說得更明白。後來就想到之前那兩部短片,每次導演(甯浩)都會說一下他的好朋友藝謀導演,就想了這個情節。

喜劇是我們看待生活的一種方式

《新週刊》:此前,甯浩導演執導了一些“大情節電影”,而這部《爆款好人》是呈現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就連主角張北京也是小人物,您認爲,執導大情節電影與《爆款好人》哪個更難一點?面對普通人細碎的生活場景與細節,在電影中如何取捨?

甯浩:所謂的“大情節”,我猜你的意思是比較激烈的類型感更強的電影是吧?那一類電影其實主要是戲劇性的大開大合,以及情節的強刺激。那就相當於吃麻辣燙、吃火鍋,分量很足。而(《爆款好人》)這類內斂的電影就像做淮揚菜,你得先退回到食材,選出來的食材要很精細地去調它的口味,然後不露聲色地把菜品弄好。我個人覺得兩者都不容易,就像要打好八極拳不容易,打好太極拳也不容易。

(圖/《爆款好人》)

我甚至覺得這種比較內斂的片子會更難一點。因爲要抓到那個小東西當中的曲折和品位。但這種故事也仍然非常精彩,也很有味道。有時候這樣的故事也能留給我們特別深刻的印象。

《新週刊》:請聊聊京派喜劇,它的精髓和核心是什麼?具體到《爆款好人》,是如何通過演員的演繹進行呈現的,尤其是“鐵三角(張北京、奎哥、楊老師)”,以及影片中的語言如何對京派喜劇進行效果加持的(比如,張北京說“我開的不算是機動車,她也不算是地球人……”)?

甯浩:李逵勇和楊老師他們跟張北京,都是在老北京胡同裡生活的人。其實在很多地方也是,在傳統生活當中的人,一個特徵就是身邊有一幫一夥的哥們,幾個人在一塊混着,感情更緊密一點。就是那天徐磊說的,他說(北京)二環裡頭是一種生活,三環以外是另外一種生活,三環以外就是誰也不認識了,都住樓裡了。二環裡頭就是還連在一起,跟哥們朋友在一塊兒。到互聯網上,那就更誰也不認識誰了。

(圖/《爆款好人》)

說這些是想說啥呢?這是一種最傳統的生活狀態,天天在一起,以友情親情爲主的生活狀態。而不是現在網絡上那些想說什麼說什麼,想懟誰就懟誰的生活狀態。我們最終是不是還能堅持做一個好人,也可以說這就變成了我們這個片子的主題。我們想讓大家看到,張北京原本在生活裡就是很重感情的人,在這個時代這是很珍貴的一種情感。你說它遠嗎?它並不遙遠。我覺得在每一個城市,比方說我是我太原人,回到那裡,還是哥幾個天天混一塊兒。

徐磊:我覺得,京派喜劇比較有姿勢。第一,非常重視語言。語言的幽默性,就是你來我往鬥嘴啊茬架,這個比較突出。另外,北京的語言風格,它比較注重比喻那種修辭。所以北京人的文化當中,語言文化是一個很突出的文化。當然我覺得這也是因爲以前住衚衕導致的吧。衚衕的密度很大,大家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必須得拿語言來化解尷尬。但住在樓房裡就都用不着了,我感覺這個功能在逐漸退化。另外還有一個感受,我覺得它是靜態的喜劇,比較注重體面。就是說我即使是調侃也有尺度。比方說我必須不帶髒字兒。因爲它還是皇城文化,自古以來就是首都,有一種官樣文化的背景。它還是要有一種相對體面的優雅,要照顧到所有的場面。

(圖/《爆款好人》)

《新週刊》:如何理解喜劇?喜劇應當是什麼?這個年代,我們需要什麼樣的喜劇?

甯浩:喜劇不是一種形式,它是各種各樣的。我覺得,就現在這個市場來說,雖說有不同類型的喜劇,好像還是不能滿足觀衆需求。觀衆還是需要生活中有更多歡樂。比如,脫口秀現在依舊非常火,大家還是喜聞樂見的。所以,現在在不同領域以不同形式逐漸豐富着喜劇的內容。我相信,每一種喜劇都有它存在的空間。

徐磊:喜劇是我們看待生活的一種方式,喜劇是有力量的。別管我生活中碰上什麼難事,只要我還能開一個玩笑,那我就還沒有被打敗。其實,在沒拍片子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會成爲一個喜劇片導演,我還以爲自己會成爲一個深沉的導演,結果片子拍出來,是個喜劇。雖然有點意外,但現在我也接受了這個設定。這可能就是我看世界的角度。

校對:遇見;運營:鹿子芮;排版:夏菁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