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可採蓮(隨筆)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方欣來

《 人民日報 》( 2024年09月21日 第 08 版)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初秋的黃昏,不知誰那麼一揮手,把多彩的雲撒滿了天空。風清如銀,夕陽染紅了漫無邊際的蘆葦,空氣中混合着草木、蓮蓬與泥土的氣息。我走在湖中的一條小路上,在湖水斑斕的寧靜裡,想起這首古老的《江南》。

我第一次讀這首漢樂府,就想到洞庭湖的某個地方。有蓮,有魚,有水,有蘆葦,有村落,有木船,有采蓮的人。

蓮的原產地在哪裡,一直有爭議。但至少在7000年前,東方這片土地上,就有了蓮藕,開出了第一朵蓮花。而出現在文字中,較早的有《詩經》中的“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楚辭》中也有“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蓮不僅僅是植物,更是一個符號、一個意象、一種美。

這些年,我把大部分時間都交給了洞庭湖。我走過溼地、島礁、碼頭、灘塗,走過湖邊的村莊、小巷、河流、蘆葦蕩。在洞庭之野,荷花到處都是。當秋風漫過洞庭湖平原的時候,甩開芳草掩映的小徑,拐過一個屋角,或者挑一個好天氣,駕一條小船,駛向湖汊、荒島,總能遇見幾處野生荷花。開花的,尚未開花的,直立於水邊,搖曳於風中,似乎彼此之間有一個約定,它們正在等待你的到來。若趕上蓮蓬熟了,可以隨手摘下。

我無法知道,第一粒荷的種子是如何來到洞庭湖的。大概它也像魚一樣,從長江的那一頭隨着水流不捨晝夜地趕來,然後在這裡安家落戶、破土而出。一株,一圈,一片,然後像草原上的牛羊一樣,浩浩蕩蕩,向着橫無際涯的湖水挺進。

我打小生活在洞庭湖邊,知道有一大片野生荷花在君山團湖。我每年都要去那裡,像是去看望一個隱居的故人。那片野生荷花,面積達到5000多畝,是亞洲面積最大的野生荷花景區之一。它一望無際,超越了我的目光和想象,如此盛大、遼闊和壯觀,恍若八百里洞庭的一個花圃。它是安放在洞庭之野的一面鏡子,在長江與大湖之間,圓如滿月,亮如冰雪,照天空,照山水,照古老的嶽州,也照岳陽樓的憂樂。

最近又去了一次。陽光下,進入廣場,穿過蔭翳蔽日的竹叢、蟬聲鳴唱的柳林、開白花和紅花的紫薇,再過一座石拱橋,就到了湖邊。

遊人陸續趕來,船擺在湖邊,一大溜,有木船,也有汽艇。我照例選了一隻木船。我喜歡木頭,那種刷過桐油的木頭,風裡來雨裡去,有陽光的味道,又有風雨的味道,還有湖水和荷的味道。撐船的師傅40歲出頭,手裡的長竹篙輕輕一點,木船慢慢動起來。無邊無際的荷花撲面而來,慢慢向我身後遁去。

荷密密匝匝,挺直腰桿,像看不到邊的森林。若是賞花,便略遲了些,只剩東一朵西一朵,高舉在綠葉之上,像點亮的燈盞,照耀着湖水和天空。蓮蓬多不勝數,歪着的、斜着的、立着的、垂着的,用千姿百態打量着周圍的事物,看一眼感到特別親切。

這裡的蓮蓬可以隨意採摘,卻很少看到有人伸手,任由它們在陽光和風雨中慢慢老去。一粒粒蓮子脫離母腹,掉落到淤泥中,複製一株蓮的成長經歷。

天藍得不能再藍,映在水裡,成爲另一面天空。荷影、木船,還有我,就在天上移動。感覺像是坐着一趟慢車,走在水的公路上,兩旁依次退去的不再是山巒、村莊、田野和河流,而是一株一株的荷,一片一片清涼的荷葉。偶爾鑽出一兩隻野鴨,它們蹦跳,拍打翅膀,把頭潛入水裡,快速抽出來,甩着水花。見到船來,不驚不懼,直到船頭快要捱到它們了,才揮動雙腳,踩着水面向前躥去,瞬間不見了蹤影。

想起有一年夜晚,單位在這裡舉行活動,活動結束後,我們沿着湖漫步。月色清朗,籠蓋了望不到邊的荷花。月光下的荷,披着紗衣,像浸染在薄霧中的遠山。跟朱自清先生筆下的荷塘如出一轍。

在一處淺水邊,我彎腰握住一朵荷花,輕輕拉到眼前。我感覺到手的清涼和潮溼,像握着一把月光。我聽到了荷的呼吸,輕輕的,細細的。很快,這樣的呼吸越來越多,來自近處、遠處、不近不遠處,逐漸把我包圍。除了這呼吸聲,我還聽到了很多聲音。夜晚的湖,被聲音統轄。水流的聲音,魚遊動的聲音,蟲子的叫聲,水鳥的鳴唱,螢火蟲劃破月色的清響……這是自然的交響,它不屬於誰,只屬於這方水上舞臺,屬於洞庭。

我沒聽過荷拔節的聲音,想來,它們拔節的聲音應該更加耐聽。先是其中的一株,啪的一聲,長高了一節,隨後是另一株,然後是數不清的啪啪的響聲。每一聲都像一聲吶喊,昂揚,奮進,生機勃發,帶着生命成長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