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妙悟求一篇不忍寫完的譯詩藝術訃聞(上)
尖山製造所第三號圖/Ms.David
(附表一)
老友民歌手楊弦近年返臺定居,前些日子心血來潮,想要重溫當年推動民歌的激揚澎湃,並向海外推廣介紹。當年他以余光中先生新詩〈隔水觀音-淡水回臺北所想〉譜曲吟唱,鼓動「現代民歌」風潮,獲得熱烈迴響。現在舊調重彈,希望添上英譯,新人耳目,促進東西文化交流。無奈譯者難求,遍尋不得,忽然想到我曾做過英語系主任,應該無法推辭,遂以臉書求救。
我在英語系濫竽充數,教授英美詩歌多年,英詩中譯,當然駕輕就熟,中詩英譯,也略有心得。既然老友動員令下,退役老兵重操舊業,也是無可奈何,責無旁貸。於是立刻動手,利用下午作畫剩餘的時間,譯成初稿。次晨與內子商量斟酌用詞用字後,下午以臉書上傳交差,順便公諸同好,以求攻錯。
我的臉友甚少,平常潑文潑圖,迴響只有個位數,與臉友動輒成百上千或上萬者,無法相比。但每有指教潑來,多精闢之論,惠我良多。此次首度發出譯文,至今月餘,居然連願意耐心瀏覽一遍的人都沒有,更遑論迴應了。這令我頓然驚覺,本來就乏人問津的翻譯,尤其是譯詩,做爲一門私人手工藝,也即將被機器取代,或是完全滅絕。在翻譯行爲日益普遍,而翻譯藝術日漸垂危的今天,手執譯筆,不禁四顧茫然,哀從中來,突興爲譯詩寫訃文、祭文之想。
(一)教學然後知不足
西文中譯,有如用白米漢堡取代麪包漢堡,白米的黏度與口感,遂爲成敗的關鍵;中文西譯,有如用海鮮通心粉取代三鮮炒麪,缺少海蔘的遺憾,無可避免。
當全世界都縮入一支薄薄手機內的時候,只要食指一撥,機器翻譯的點心小吃,立刻隨點隨到,無論可口與否,總能暫時充飢。但是如果要想好整以暇,舒適細品,享用一頓翻譯美食大餐,那就非要尋訪譯學名家主廚不可。我雖無法列入翻譯名家,但學習此道的甘苦經驗,還是累積了一些,或可記下數則,以供有心人蔘考。
我之所以與翻譯結緣,還要從余光中先生當年準備赴港任教開始,屈指一算,至今已經四十多年。
我第一次在《幼獅文藝》發表作品,是大四時應瘂弦先生之邀,譯英詩〈國殤四首〉。此後陸續試譯了一些英美詩歌,附上解說、詮釋、評論,但終究是練習性質,未能真正深入。不料這些不成熟的作業,也引起了餘先生的注意,不時特別拈出,鼓勵我再接再厲,不可荒廢。同時,他於臨行之前,特別徵求師大英語系同意,由我接替他繼續講授「英詩選讀」及「翻譯習作」這兩門課。
當時我在輔仁大學教書,已近六年,多半擔任「西洋文學概論」、「散文選讀」及大一大二英文等入門課程,每日與英文中譯打交道。較重要的課,只有一門,是應輔大中文所長王靜芝教授慧眼之邀,開設「西洋漢學選讀」,目的在開拓中文博碩士生的研究視野。於是我有機會,以新的視角,系統的用英文重讀,先秦漢魏六朝隋唐重要的文藝典籍與研究分析,打下了粗淺的中文英譯基礎,邊教邊學,忙得不可開交。
現在一下子要講授英詩與翻譯兩門重頭課,不拿出一點扎實著作,恐怕難以服衆。於是我埋頭編寫課程講義,模仿餘先生《英詩譯註》(1960)的體例,擴而充之,用了六年時間,寫成一魚二吃的《詩人之橋》(學生書局1988)一冊:既逐字逐行翻譯各體英詩,討論筆法轉折權衡之道,點出音韻節奏抑揚之美,又細述詩作結構安排方法,剖析意象前後呼應之妙,詮釋象外之旨、言外之意。我的如意算盤是,「翻」一詩而中二鳥,一面可以譯文爲皮尺,丈量到手的羽翼花紋;一面可以詩話做分析,捕捉難測的變化飛行。可惜事與願違,譯文與評析,都距理想甚遠,致使《詩人之橋》第二冊,到如今都出版無期。
研究西洋文學,不可不知其源頭荷馬史詩。我以多年講授「西洋文學概論」的心得,編寫譯着《詩魂貫古今──荷馬史詩研究》(學生書局1984)一書。卷第一是我一萬六千多字的導言。卷第二:「荷馬詩中的思想與觀念」,是根據牛津大學荷馬研究專家葛瑞芬(Jasper Griffin 1937-2019)的名著《荷馬論生死》( Homer on life and death,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譯述而成。卷第三則參考多種荷馬英譯本,選譯了《伊利亞德》卷二十二:海克特之死;《奧德賽》卷十九:尤瑞可莉亞老眼識英雄。三十多年來,這方面的中文參考資料,一直稀缺,此書似乎勉強可以對自己與學生有個交代。
翻譯英文論文、哲學論着方面,我譯過李歐塔(Jean-Francois Lyotard 1924-1998)的《後現代狀況》、莫道夫(steven henry Madoff 1954-)的《後現代主義繪畫》,還有哈山(Ihab Hassan 1925-2015)的〈後現代主義觀念初探〉。後來都收入《什麼是後現代主義》(學生書局1989)一書,成爲後現代哲學、文學、繪畫的入門手冊,也是歷來介紹西方思潮,能合文、哲、藝於一爐的首例。此書後來修訂過一次,至今仍在重印。
在譯文翻新方面,我重新選譯了泰戈爾(Tagore 1861-1941)的經典詩集 Stray Birds,供學生參考。一般都將該書譯爲《漂鳥集》,似乎欠妥。因爲譯者沒看出泰翁以Stray Birds(失羣之鳥),暗喻收入集中的詩篇,篇篇風格不隨俗流,首首寫法特立獨行,應譯爲《單飛集》,方能符合詩人心意。此書後來配上我的畫,全部彩頁精印,由世新大學出版中心於2002年印行,現已絕版。
稍後,我出任明道大學英語系主任,編寫了一冊《英文文法是一匹魔法白馬》(南一書局2008),用圖像思考的方式,解說抽象的文法概念,幫助有英語學習疑慮的學生,快速掌握文法大要,從而獲得自修能力。書中的例句,儘量選擇雋永的金句名言,中英對照,增加閱讀趣味,也算是一種另類的翻譯教材。
至於中文英譯方面,成果有限,乏善可陳。除了英譯了一些筆記小說中有關狼的絕妙故事外,結集成書的只有一本英譯《梅花喜神譜》 (Guide to Capturing a Plum Blossom)。
當時我正埋首於後現代主義研究,認爲南宋景定二年(1261) 宋伯仁創作刻印的《梅花喜神譜》,是世界上最早的「後現代多元創作」。該書把梅花開謝的過程,以驚人的「格物」精神,細分成八階段一百個步驟,一步驟一圖,綜合五言絕句、梅花寫真與一似相關又不相關的標題,成一圖文拼貼組合,暗含影射歷代各種忠義典故,傳達言外、畫外之意。我爲全書撰寫長篇導言,詳細說明唐宋後現代事例及原委。此時美國詩人史奈德(Gary Snyder 1930-)介紹詩人赤松(Red Pine 1943-)來相識,他看了初稿,大感興趣,熱情的與我花了兩週的時間,從頭到尾,細心商榷潤色了一遍,推薦給舊金山水星出版社(Mercury House),於 1995年出版。
(二)翻譯妙悟成學派
1996年,師大成立國內第一個翻譯研究所,由何慧玲博士任首屆所長。她目光遠大,心胸寬闊,多方遴聘非師大出身的名家如李奭學……等,入所專任,師資陣容爲之一新。在教學方面,何博士強調要筆譯、口譯及理論研究,三管齊下,規模全面,條理分明,遂令翻譯的學術地位,大爲改觀。
二次大戰後,從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的《普通語言學教本》(Cours de Linguistique Generale 1916)開始,西歐各國興起一陣語言學狂風,影響擴及文史哲及文化人類學,到了法國「68學潮」後,在歐美學術界,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影響遍及全球。
這段期間,英國愛丁堡學派率先由實用語言學(applied linguistics)入手,爲翻譯研究(translation studies),奠定理論基礎,成爲大學獨立「專科學門」(discipline)。該校著名語言學家卡迪佛德(J. C. Catford),於1965年出版《翻譯語言學原理》(A 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An Essay in Applied Linguistics),風行歐美,被比較文學系所列爲必讀書目。
我有幸得緣在行政上,協助創建師大翻研所,不免於擔任翻譯理論課時,大膽實驗,創新一番。過去十六年間,我在英語系所翻譯課上,介紹歐洲譯學宏觀理論新發展時,着重在實用語言學基礎上,參酌記號學(semiotics)「語構、語意、語用」架構,重新詮釋嚴幾道譯事三原則「信、達、雅」,形成自家「翻譯妙悟學派」的理論雛型;並依此雛型,指導研究生,翻譯研究羅賽帝的十四行詩,編成中英對照詩選,冠以長篇導言,研究分析討論譯文,順利獲得碩士學位。在翻研所授課期間,此一理論架構,益臻成熟,特此精簡列表說明,以清譯學眉目:(附表一)
此表主旨在闡明,一切翻譯以實際情況需要爲主,與「信、達、雅」對應的「語構、語意、語用」三個範疇,相互垂直平行並列,其重要性無分軒輊,各有各的終極目標及功能,譯者可以隨機在三個範疇間,靈活平行移動,以「妙悟」體會當時情狀,決定譯筆最後的選擇。許多時候,翻譯名詞,只須在「信 / 語構 / 音譯」範疇,「硬譯、死譯」即可,不必移駕「語意、語用」處理。
例如我們日常使用的食物甜點名詞如「披薩、漢堡、沙拉、起司、培根、三明治、巧克力」,用品器械如「夾克,沙發、麥克風、引擎、馬達、巴士、坦克」,抽象名詞如「幽默、杯葛、邏輯、圖騰、蒙太奇、托辣斯、歇斯底里」,都只是純音譯,名稱與實物之間,無需,甚至要避免,出現任何聯想關係。學習者要運用,只能採取硬記、死記。(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