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人物誌 63】王正方/是誰放的無聲屁?
愛貓的詩人高準。(圖/王正方提供)
▋唸白字、蔫兒屁
國語實小六年級乙班,坐在我旁邊位子上的同學名叫高準;他和班上的張國本幾個,都是上海來的。我常常同他們練習滬語,上海腔難不倒我。
高同學上作文課很投入,每次到下課時也寫不完。某次作文題目是〈圓山動物園遊記〉,大家都交卷了,高準才寫到:「……同學們在校門口集合好了,準備出發。」張老師過來看了看他寫的,說帶回家寫完它再交上來,高準的作文每次都能拿八十幾分。
我的作文和週記分數都不高,因爲我寫小楷缺乏耐心,每個字大小不一,字會寫到格子外面來,錯別字也不少。不但如此,我的國語雖然比其他同學標準,可是有時候粗心大意,沒看清楚哪個字就胡亂念起來,唸白字真的滿丟人的。
在國語日報閱覽室找到一本《東周列國志》,看得很來勁。高準也看過這本書,兩人聊開了。當時東周北方的敵人是「犬戎」異族,屢屢入侵中國。我沒有把「犬戎」兩個字看得仔細,將它念成了「犬戒」。兩個人來來回回說了一陣子,高同學發現我在念白字,立刻說:「啊!丟臉耶,犬戎念成犬戒,白字大王。」
我回到閱覽室翻書仔細的讀,人家沒說錯,真的是個「戎」字,太丟臉了,看書不認真,一個字少了一筆當然就不一樣了! ?
第二天上學見到高同學我心裡不痛快,就說他上課的時候老偷偷的放「蔫兒屁」!那是什麼東西?那種一點也不響但帶有持久性惡臭的屁,我坐在他旁邊經常聞到。然後我們互相指責,究竟是誰在放「蔫兒屁」?當然都不承認,到今天還是沒有定論。
高準十二歲送給王正方的畫。(圖/王正方提供)
▋愛貓的詩人
他的繪畫更是非常出色,小學畢業前大家在彼此的紀念冊上留幾個字,高準爲我畫了一幅彩色小畫:一個少年在澆花,名曰「努力惜春華」。十二歲的小朋友,筆下甚有豐子愷的畫風,到現在我還留着這幅小畫。
高準老兄的文學根柢紮實。讀中學時,人家已經在臺灣各報章雜誌發表了許多文章,他的新詩更是出類拔萃,早就是臺灣的一位年輕知名現代派詩人,出版了很多冊新詩詩集。
在那一段歲月裡,我同張國本他們,多數花大把時間把妹,見了面就聊彼此的失戀悲劇,人家高老兄卻忙着寫詩。
他很喜歡小動物,養着一頭極不友善的老貓,人們稱他:「愛貓的詩人。」
▋高兄請經國先生別擋住他的光線
某次老高參加救國團舉辦的年輕藝術家寫生,大家在山野間找到個地方靜心作畫。蔣經國先生出現了,他站在高準的畫架前做親民講話,老高起立應對,談了幾句老高就說:「請別擋住光線,我要繼續作畫了。」
經國先生只好離開。
這簡直就是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與亞歷山大帝對話的翻版:「我在曬太陽,你不要擋住陽光」。
多年後高老兄宣佈選總統,記者問他爲什麼要競選呢?高準的回答:「蔣經國平常老是穿件夾克,我也是個愛穿夾克的人。」
這樁「愛貓詩人」選總統的事,說說而已,未曾落實。
▋柏楊叫他高不準
自幼高老兄的思想見解頗爲激烈先進,對當時的執政者多有批評。1970年代中期,他在臺灣與陳映真、王拓、尉天驄等憤怒的文化人,倡導鄉土文學,深爲掌控大權者所不喜;示意幾個「御用文人」撰文批判他們,說這些人實際上在推動「工農兵文學」,與對岸的「共匪」隔海唱和,紅帽子壓頂。
許多年下來,老高被臺灣執政當局認爲是「親共分子」,但是又找不到什麼真憑實據定他的罪,沒有遭到牢獄之災。
因爲這頂「親共分子」的大帽子,高老兄在臺灣成爲長期受到監控的對象,找工作相當困難。那時候有個屬於情治單位的組織:「匪情研究所」,請來不少被認爲思想左傾,政治上靠不住的人當研究員,工作就是閱讀大量海峽對岸的書報雜誌等,撰寫報告。實際目的是在就近看管他們吧!高準在這個單位的同事有名作家柏楊等。
他幹這個工作的時間不久,素來是晚上不睡早上起不來的老高,很難適應準時上下班的生活方式。通常是別人快要下班了,高先生才優哉遊哉地來到辦公室。某次柏楊先生說:「我給你的同學高準起了個綽號:高不準!」
▋我有個臺灣親眷,儂認得弗?
我在舊金山灣區工作的那幾年,美中關係和緩,中國大陸派遣大批各行各業的科技人員赴美國學習參訪。有緣認識了一位劉教授,他來自成都電子工業大學,在加州柏克萊大學做短期進修。上海老鄉劉先生,年紀比我大一些,他從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畢業之後,派往成都工作。大陸改革開放,執行上級政策,選中了出國學習,是因爲他還會講一點他自稱滿蹩腳的英語。劉教授說如今年齡不小了,又在這個一流美國大學與年輕人拚成績,真的很辛苦。我那點半生不熟的上海話還管用,專業也是電機工程,老劉與我相處融洽,不時見個面吃飯閒聊。
有一天劉教授很興奮地打電話來,他說:「我太太申請來美國『陪讀』,終於批准了!」大好消息,她到了之後咱們好好喝一頓。
劉夫人說一口吳儂軟語,知道我是從臺灣來的,她問:「我在臺灣有一門親眷,王先生儂認得弗?」
「臺灣有兩千萬人口,」我說:「不過你說說看是誰吧!說不定我認識。」
「伊拉(他們)姓高,有一個飆固(表哥)叫高準。」
「哎呀!我不但認識儂格飆固,阿拉(我們)十二歲就同班同座,是真正的老邦有(朋友)啦!」
高準頭一次回大陸探親,通過她表妹的聯繫,見到多年失聯的上海家人與親戚。
▋差點被一篇文章誤了班機
1980年代末期,臺灣解除戒嚴令,准許民衆赴大陸探親。開始時去大陸的人不多,高老兄去了上海、北京等地旅遊,轉了一大圈,回到臺灣提筆寫下一篇洋洋灑灑的「神州之行」。苦於在臺灣找不到可以刊載此文的報紙或雜誌,大概是因爲剛剛解嚴的臺灣媒體,多數還在觀望風向,不敢冒險登這種具有爭議性的文章。當時我在臺北辦事,正準備回紐約,上車去機場之際,高老兄突然出現,劈面第一句話就說:「你在美國多年,一定和那邊的報紙雜誌都很熟,我這篇稿子你能不能在紐約找地方發表一下?」
哎呀!小事一樁,Consider it has been done。隨手就將高詩人的大作放在手提皮箱內。
那天中正機場的出境檢查特別嚴,手提行李必須一一打開來看。我的手提007公事箱打開來的最上面,就是老高寫的「神州之行」,檢查員很有興趣的拿起來看,讀了幾行,他問:
「這個高準就是你嗎?」
「不是我。」
「他有去過大陸?」
「哦,我想是吧!」
我被帶到一個小房間裡接受單獨審訊。一位階級較高的海關人員很有禮貌地請我坐下,然後他專注的慢慢讀文章,我頻頻看手錶,因爲距離起飛的時間不多了。急也沒用,高準兄的文章從小時候起就寫得特別長,卻沒有想到多年後他的長篇大論,就要誤了我的班機!
自幼在白色恐怖下長大的我,面對身着漂亮制服、代表威權的海關官員,下意識中只在不斷的提醒自己:要謹慎從事。
半晌他讀完了,擡起頭來問:
「這個高準同你是什麼關係?」
說來話長,難道要從自幼同學、互相放「蔫兒屁」那一段開始講?我簡單回答:
「我們是同學。」
想來案情並不算嚴重,官員看完文章將它還給我,點頭放行。僥倖沒有錯過那班飛機,遺憾的是時間緊迫,無法去貴賓室吃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麪。
▋系出名門
高準的祖父是高平子,江蘇金山(金山已劃入上海市)人氏,民國時代的著名天文學家。1948年舉家遷居臺灣,先後在臺灣省氣象局、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中正理工學院任職。高老先生在天文學界所作的諸多貢獻, 得到國際間廣泛的推崇。1982年,國際天文學聯合會行星系統命名委員會,將月球正面東經87.8、南緯6.7處的一座環形山,命名爲高平子山。
高錕教授是高準的堂叔。高教授曾任美國、英國各大科研機構要職、香港中文大學校長。他的科研成果輝煌,其中「有關光在纖維中傳輸,用於光學通信方面作出了突破性的成就」,以此獲得2009年諾貝爾物理獎,後世稱高錕教授爲「光纖之父」。光纖(fiber optics)是應用「全內反射」的理論傳導光線,建立了網路長距離的訊息傳遞系統。電腦、手機、其他一切重要科研設備等等,完全離不開光纖。高錕教授爲當今和未來的人類,作出劃時代的巨大貢獻。
系出名門的愛貓詩人高準,沒有得到高家優秀的理工基因遺傳,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尾聲
高準精心編寫了一本書:《中華詩詞三百首》,選注千年以來的優秀古今中華詩詞,內容紮實,更獨具卓見。曾經撰文指控高準與「共匪隔海唱和」的某名詩人,一首作品也沒有選入。老高認爲:甘心爲主子做打手的人,其作品萬萬不可讀!
網路時代讀紙本書的人銳減,出版不易,高兄的精心傑作,至今仍付諸高閣。
張國本的遺孀是位韓國夫人,來臺北找到我;電邀高準一同餐敘。老高說:「好呀!國本的這位我還沒見過,她會說中文嗎?」「不會,可以用英文交談。」「他的前任大美女德國太太,你叫她虢國夫人,可以講幾句中國話。喂,你要派車子來接,我最近走路有點困難。」「沒問題,我來安排。」
還在喬吃飯的時間,傳來了高準離世的消息。
遍插茱萸更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