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生死相隨的依戀

丹毫無心理準備，也沒有撫育的經驗，就在寵物店買了這隻幼犬。經過寵物店無意間看見櫥窗籠子裡面關了三隻幼犬，其中一隻瘦瘦的，頭部棕黑色，身上白雪雪的短毛狗，牠烏黑的眼珠透過玻璃窗直直瞪着丹，還搖著白色的小尾巴。她駐足觀望時，牠轉身過去用頭去頂另一隻幼犬，長毛大耳圓滾的可卡，正睡得深沉，瘦狗不斷用嘴頂牠，小可卡睜開惺忪的眼睛，瘦狗把牠當皮球，把牠頂來頂去玩耍。丹注意到，瘦狗瘦到顯現一條條肋骨，她想一定是店主爲了怕牠長得太大，不可愛了，會賣不出去，所以餓牠飯。丹感動了：牠雖然受虐待，依然生氣勃勃。瘦狗停下游戲站定，衝着丹猛搖尾巴！

丹買下這隻太倉犬，祖籍追溯到英國獵犬。她替這隻小母狗取名雪林，白雪雪的身子像雪地，臉部的黑色和棕色像夜間的樹林。她靠惡補網上的資訊來培訓雪林，諸如怎麼樣用報紙一步步誘導牠到大廈外面草地大小便，諸如訓練牠繫上狗帶跟主人走“heel”「腳側隨行」，不論功課多麼難，她教兩次，雪林一定學會。丹得意起來，覺得自己是位天生的訓犬師！繼而想，是不是替自己臉上貼金？應該是雪林資質聰穎，在狗類中智商特別高！

雪林四個多月大的時候，一天丹帶牠到公園玩耍，在草坪上把狗帶鬆開，雪林卻乖乖坐下，等候她的指令，她說：「跑跑！」牠就像箭一樣衝出去！然後在她面前繞圈圈，像石器時代的武器飛蝗石，太倉犬有獵犬基因，動作敏捷快速。丹想，雪林真乖！該靜的時候靜，該動的時候動。繼而想，是因爲乖，還是因爲牠以聽話來取悅主人呢？

一人一狗熟門熟路地玩賽跑，四個月大的時候，丹就跑不過牠了，現在一離開起跑線雪林就把她拋在身後，丹卻看見牠在前面煞車，回頭看着她，然後居然坐下來等她，這樣等她三次，坐下三次！丹最後跑不動停下來，坐在草地上喘氣，雪林跑回她身邊也坐下，伸出舌頭喘氣散熱。牠頭部黑色和棕色的分佈也有趣，臉棕色，耳朵黑色，雙耳如長春藤葉般朝前垂下，典型的太倉犬耳朵；眼睛邊緣還有一圈黑色，像畫了眼眶線。忽然好像打開了電視機的畫面，雪林烏溜溜的眼睛表情豐富，明顯地在說話，說沒有聲音的話：你慢慢來，我會守護你。

接下來十三年，丹就這樣跟雪林過日子。在一間中型公司擔任小主管的丹，下了班就趕回家，因爲要帶牠出去方便，她處理了大便後，跟牠在公園散步。草地上鬆開狗帶，現在牠圍着丹跑，畫同心圓，不會讓丹離開牠的視線。半夜丹在牀上醒來，睜開眼就看見雪林伏在牀邊地上擡頭凝望她，牠什麼時候睡覺呢？必然是白天她上班的時候睡大覺。丹到外地出差，會把雪林寄放在相熟的獸醫診所裡，回來接牠的時候，丹還沒走到店門，在店裡的雪林遠遠嗅到她的氣味就發狂地扯狗帶跳躍。丹想，以前自己陷入熱戀，跟戀人久別重逢也沒有這般狂喜。她曾經做過什麼致令雪林對她的愛如此深厚？

丹發現雪林現老態了，棕色的嘴吻長出些白毛。那幾天牠食慾差、眼屎多、尿水呈奇怪的褐色。獸醫說雪林患的是鉤端螺旋體引起的黃疸病，已經很嚴重，要留院治療，如果早幾天送來還可能有救，現在不要抱希望，到底年紀大了。丹的心情沉重，每天一下班就來探病，每次到達玻璃門外，看見雪林站起來，全身微微抖動一下，她懂這肢體語言：「我準備好回家了！」丹對牠用人語溝通：「你還需要治療，安心在這裡治病。」十天下來雪林越來越瘦，越來越弱，但是準備回家的標準動作不變，即使到後來只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第十一天丹下班後到達獸醫診所這條街，手機響了，獸醫說：「你快來，雪林在抽搐，怕時候到了。」丹一進門看見牠躺在手術檯上，瘦到皮包骨，烏溜溜的眼睛周圍細細一圈黃色，牠用眼睛說，好想跟你回家，好想繼續陪你，然後眼神空了，眼皮閉上，身體塌下來。丹哭出聲來，一手撫摸牠的額頭，另一隻手撫摸牠的身子。

之後幾年丹不只思念牠，還很自責，爲什麼不早三天送牠去看病？丹也思索雪林跟她的緣分，是牠曾經欠她很多？還是她曾經對牠施過大恩？由人類的眼光看，狗對主人非常忠心，可是丹覺得不只是忠心，是一種無怨無悔的生死相隨，是一種很深的依戀。一天半夜丹忽然醒來，在夜燈的微光中望着平常雪林躺的地方，腦中出現自己不敢回想的一件事，因爲罪惡感。多年前她陷入情感暗夜，愛上有婦之夫，分手決絕後，發現竟不幸懷孕。她到婦產科動了手術，身心俱創傷。白天武裝正常地上班，晚上哭泣一兩個小時才入睡。

動了手術後，下體出現流血現象，量比經血少很多，但每天都斷歇地流。流了五天不止，丹再去看醫生，醫生開了十天藥。她天天按時吃藥，還是涓涓流，是手術不小心在子宮挖了個洞嗎？吃完十天藥，再去看醫生，結果再動一次手術，原來上次沒拿乾淨，胎還有小部分黏在子宮壁。一開始丹心裡氣，竟然碰上那麼差的醫生，還是間婦產專科診所！後來思索，是這孩子不肯走？死也不願意走嗎？雪林臨終時的眼神出現她眼前，那麼強烈的依戀。她算算，是在第二次手術拿乾淨後第三個月，她不由自主買了雪林回家。是不願意走的又回來了？丹抹去這怪誕的念頭。遭遇那麼狠心的殘害，多麼強的依戀也會泯滅的，她想兩個都深深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