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算力升級 我們也必須成長
本報6月8日報道《北京高考作文人機大戰誰能贏》
日前,北京青年報組織了一場高考作文打擂,作家考生和五款AI同題競賽。經兩位閱卷者打分,往屆高分考生以45分取得最高成績,“元寶”以39.5分位居第二,“豆包”也獲得了39分,“通義千問”和“文心一言”分別得到38分和37.5分,“GhatGPT4o”和青年作家並列,同爲32.5分。
當人工智能全面內嵌到生活,該如何重新理解人文教育?在“歷久彌新”的高考作文焦點裡,如何“打開”新的思考空間?就此,專家學者展開了討論。
嘉賓簡介
周曉楓: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等文學大獎。1988年高考作文滿分,2023年北京高考語文試卷現代文閱讀題目《黃桃釀》作者。
鄭重:青年作家。筆名煙波人長安。2008年參加山東高考,以642分考入北京語言大學。畢業後從事寫作,出版多部小說作品,豆瓣等平臺簽約作家,現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研究生在讀。此次擂臺參賽者。
賀國卿:人大附中經開學校校長助理,語文名師,28年高中語文教學經驗。此次擂臺閱卷者。
孫萍:中國社科院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傳播系主任。長期關注算法與社會議題。
打擂
人機對戰寫高考作文
北青報:關於此次“人機對戰高考作文題”策劃,有什麼想法?
鄭重:我的第一反應是很有趣,也有些激動,這比人和人之間的PK更有意思。AI這兩年發展非常迅速,我認爲用這種方式完成一場人與技術的討論很有意義。
孫萍:這個選題背後有值得探討的維度:在人工智能時代,我們面臨的不再是過去“教書育人”的法則,考試到底要考什麼?教育到底要教什麼?是否會迎來一些顛覆性的改變?作爲社科學者,我們可以拿更大的樣本做研究,也許會有其他收穫。
周曉楓:這個選題是在探討各種可能性。無論人工寫作還是智能寫作,都是給學生們提供新思路,讓社會對新現象有所思考。
賀國卿:前兩年,我曾參加過一場類似的AI寫作高考作文的點評。當時最深的感受是,AI的創作還是套路化的,缺乏一種溫度、一種溫情,缺少人的特殊思想和情感,到了今天我也持相似觀點。
北青報:鄭重在55分鐘內交卷,非常接近“高考時間”。爲什麼願意參賽?
鄭重:我個人比較喜歡有趣的東西,所以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我知道AI有極大概率產出的內容又快又穩,但我想這種嘗試能幫我更瞭解大數據生成文本的邏輯,而且也是對自己的一個挑戰。
北青報:賀國卿作爲此次“人機大戰”的判卷老師,評判標準是什麼?
賀國卿:我們都是用高考作文的標準(來評判),這是有嚴格標準的。無論是AI,還是現實中的寫作,我們始終用同一標準對待。在面對這幾篇文章的時候,我在意的是文章有沒有思路、邏輯、觀點、思辨性、思想深度等。這裡面有的文章明顯沒有跟時代和自我結合,缺少情懷。
在我看來,AI就是一個程序,缺乏靈動、溫暖、溫情,看不到人間煙火,像板着面孔在說教。不論題目要求的是什麼,在程式化的輸出下,都像是公式化、套路化嚴重的議論文,缺乏深刻立意。
高考標準化閱卷的合理性來自於教育部考試中心頒佈的統一標準,這基本是全國通用的。
比如對於作文的整體評價要求文風端正、文脈清晰、文氣順暢。要求思想積極向上,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內容切合題意,符合試題的材料、情境與任務要求;觀點明確、邏輯嚴密、結構嚴謹、論證充分,思考具有獨立性;表達準確流暢,合理運用詞語、句式、修辭等。
這樣的評分細則可以在800字的底線內,基本考察出學生的思維縝密性、思辨性、說理性、語言能力、學科素養等,滿足高考對於人才選拔的需求。
孫萍:我同意賀老師的觀點,高考還是選拔性的考試,總得有一個標準,否則難以達到選拔的目的。但有了AI以後,我們在未來的作文評分中,還需要考查學生哪些維度的能力,值得思考。
戰況
AI文本仍然帶有“機器味”
北青報:在參賽“選手”的作文中,能否看出人與AI的不同在哪裡?
賀國卿:這次的幾篇文章都是盲選,但能感覺到有些是人寫的作文。不過在我看來,都缺乏眼前一亮的感覺。我猜測可能有幾方面原因,一是寫作者離開考場多年,沒了壓力驅動,往往是隨心落筆。
但真正的考生們是帶着高三衝刺的壓力,帶着充足的準備、範文、金句去爭取拿高分的。如果用高考閱卷標準看,成年人的寫作很難適應規則,不是應試作文。
另外,成年人的眼界與經歷和考生也不一樣,面對同樣的話題,思考的方向也是不一樣的,“文章合爲時而著”。
鄭重:從參賽選手的視角去對比人和AI在寫作上的區別,我覺得人表達的是過往經歷和當下心理狀態的結果,充滿隨機性和獨特性。
比如同一個主題,我今天寫的和我明天寫的可能完全不同,但AI在短時間內不會有特別大的變化,它的內核是不變的。隨機性,可能是人更有特點的一種能力。
周曉楓:以我瞭解的內容而言,目前看到的AI文本還是有些“機器味”。但AI還在起步階段,還在成長。AI是輔助人類的重要生產工具。作爲工具,我們不希望AI犯錯;但另一方面,人類在表達中也是會犯錯的,這種犯錯甚至非常珍貴。人的寫作裡包含着有溫度的情感,包括失控和失誤,這反而是寫作的魅力所在。
孫萍:我覺得現在的AI寫作挺厲害的,素材儲備足夠,擬人化程度也挺高。AI通過不斷迭代,創作力也在突破我們對它的偏見。但人類作者還是更有血有肉一些:分段、斷句、氣口都會更隨性真實,能感受到情感。雖然AI生成的文章沒辦法代表考生所寫的內容,但當我們在對比考生寫作與AI生成的內容時,會出現難以區分的情況。
考生在完成高考作文時,不像校外非考試場景當中那麼自如、輕鬆,他們會緊張,會採取防禦姿勢,會生成一些更結構化的內容,非常清楚地把邏輯列出來——在這一點上是很AI的。
北青報:人工智能和人類的學習有多少相似性,在人文領域是如何進行機器學習的?
孫萍:基於我長期對人工智能還有算法模型的學習,總體來講算法模型的學習是非常二維的。不停地跟AI說紅色的蘋果、黃色的梨、紫色的茄子,圓的是蘋果、長條的是茄子……在這個過程當中,AI學習到的所有東西都是扁平化的,是人類基於現實生活做的一個像素化、數據化的處理。
但人的學習模式是多維的,眼、耳、口、鼻、舌、身、意,人會吸取信息後再融合、組合,最終形成一個巧妙的認知體系,和我們所謂的二維認知體系非常不一樣。人最重要的是活在現實生活當中,(因爲)人的創造力來自多元的現實生活。
鄭重:我相信文字和語言是有規律的,所以人文領域也必然是有規律的。比如我的專業側重寫小說或寫故事,很早之前就有理論表明人類現有的小說或故事模板已窮盡,AI自然可以充分學習這些模板,生產出漂亮、穩定的內容。對人來說,尤其是從創作角度上講,我們現在更需要的是作者本人的獨特性和情緒、情感的個性化表達,AI的表達更程式化,但對於個人來說,每一個想法都是獨特的,都是跟別人不太一樣的。
北青報:國產大模型在進行算力角逐,這種算力升級對人文教育意味着什麼?
鄭重:在人文教育領域,機器算力的升級可能會幫我們快速找到更適合大衆的、更有效的方向。人類用幾十年乃至上百年摸索、迭代的教育理念,可能AI在極短時間內就能完成一套測算,長期來看是很有益的。
賀國卿:我們要找到人文教育中的特殊性。語文學科兼具工具性與人文性,在輸出方面,AI或許能輔助完成一部分工具性的內容,但人文的部分是替代不了的。所有情感、思維、鑑賞,這些柔軟的東西,是人類精神底色的一部分。
在教學中,我們講李白:“輕舟已過萬重山”,你要通過讀課文,通過不同的情感去理解。需要我們帶領學生去讀、去品、去悟,讀懂詩人,讀懂詩文背後的內涵,它是靈動的、有靈魂的。
我呼籲孩子們減少電子閱讀,重讀紙質書。翻閱紙質書可以勾勾畫畫,有充足的時間思考、想象、感受,這是塑造人文性的關鍵一環。如果孩子們未來的閱讀變得倉促,課餘時間用來看視頻化內容,這會比AI的影響還大。
孫萍:我們要反思的是到底要教什麼,不用教什麼?當大量背誦的東西、重複記憶的東西不再是重點,我們的人文教育該怎麼做?人文教育的目的是什麼?
它不是爲了完成一項任務。人文教育或寫作是爲了記錄,爲了共享,爲了抒發情感,在這個過程中要培養學生的共情能力。
目的性極強的內容生產,未來會越來越多地被AI取代。
反思
需要什麼樣的人文教育?
北青報:今天,AI可以出卷子、寫卷子、判卷子,當AI深度嵌入語文教學,我們的人文教育需要調整嗎?
孫萍:我們要重新去迴歸人的本性,比如好奇心和提問的能力、比如審美和批判性哲學,對於孩子來講,這些變得更重要了。不同的人生經歷和不同的人生品質,還有共情和感受性是AI沒法替代的,機器沒法理解一朵花對人產生的影響,沒法理解它搖曳的樣子對人的心理會產生怎樣的衝擊。
每個人的創作之下都有根,這是人的共同記憶和人的經歷所促成的一些東西。但AI是無根的,不是基於一個縱深型的人類生命體系的紮根鏈條所形成的。
鄭重:AI也許可以幫老師、學生更快速地去理解文本、提煉文本,減少講授和學習的時間。但這僅僅只能覆蓋應試層面,老師如何在講授中加入個人的理解和理念,學生又如何通過學習和閱讀去豐富自我、見識更廣的世界,這是AI做不到的。這也是我們寫作的意義,學語文的意義。
寫作是爲了表達自我,學語文是爲了瞭解語言、文字和人類的歷史,構築想象力。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的語文教育可能需要更側重“人”的層面而不是“考試”層面。如何讓學生意識到文字和語言的重要性,學會自我表達,將外部的觀念和自我成長融爲一體,這是更重要的。
賀國卿:我經常說,作爲中國人,如果學不好語文,就像一條魚在水裡不會游泳。生活在母語環境中,每日的所見、所聽、所講都是語文,這就是大語文思維。
我們經常告訴學生,學習語文最好的方法就是讀書,現在的新高考專治不讀書的學生。今年北京高考的閱讀材料1萬多字,不讀書,孩子連題都讀不懂、讀不完。人文教育的改變,其實已經開始了。
近年來,高考命題時常出現“引發你怎樣的思考”“引發你怎樣的聯想”的表述。我們可以從人工智能的時代背景思考這樣的轉變:因爲AI沒有生活體驗、沒有獨特的情境、沒有成長的故事,所以在故事性、情感方面是缺失的。AI可以有聰明的腦,但是人類擁有溫暖的心。這是AI的短板,也是我們可以啓發學生關注的。
我們能觀察到,北京高考的題目正在往“溫暖的心”這個方面轉變。比如,去年北京的高考作文叫《亮相》,希望結合學生成長過程中有什麼精彩的亮相;還有一年的題目,讓學生結合一個故事,寫出這個故事給你怎樣的力量。這些題目是我們高考命題的方向,也是一種文化育人,以文育人價值觀的引領。
北青報:《勸學》說“不學習,無以廣才”,當AI更像人,人應該怎樣訓練自己?
周曉楓:對我來講,如果AI是我比不過的未來,我更要珍惜現在的創作,既然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更努力,不論這是我最後的輝煌還是最後的掙扎。
我不躲避AI的幫助,因爲它可以更高效地處理資訊、獲取知識,幫我省減很多不必要的消耗。但寫作,是我內心的表達需要,是我尋求與他人交流的方式,不能替代我自己心裡的那幾行字。即使爲這幾行字,我可能會想上一整天,但那出自我的內心。
鄭重:與其說訓練自己,倒不如說人應該更關注自己,關注世界的變化、觀念的變化,關注情緒和情感的流動,關於生命的隨機性和不確定性。AI終歸是邏輯先行的,但人還擁有感性認識和藝術審美。
我們現在面臨的AI和人的關係,很像兩百年前尼采、康德等等哲學家所面臨的思想困境——理性是有侷限的,邏輯和理智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如果說AI代表邏輯和理智,那人就是AI所觸及不到的部分,我們也不需要去和AI比拼邏輯,我們只需要保留我們作爲人的獨特之處。
孫萍:我不屬於一線的中小學和高中的教育體系。但我們現在對大學階段學生有一點要求,所有AI給的文獻全都要重新校準。我們發現,AI吸收的數據庫,很多都是免費的,但真正有學術價值的如知網上的論文是付費內容,AI鮮少觸達。所以用AI整理出來的內容對大學階段的學生已不適用。
單純討論AI對孩子們教育帶來挑戰,不如思考我們今天如何重新系統性地理解人類,理解這個世界的機理到底是什麼?怎樣通過教育人讓社會變得更好?
如果只是追求“人類的教育要比AI更優秀”,那還是一套優績主義的人文教育——陷入“我如何打敗AI或者我如何打敗其他人”的邏輯裡。
文/本報記者張知依鄧培鈞(特約)實習生任玉函塗盛青
統籌/林豔張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