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邊的時光(我與一座城)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陳兆平

從故鄉來到成都,一轉眼已26年。在頗有歷史的錦官城裡,我在錦江兩岸奔忙,日復一日地書寫着光陰的故事。也時而流連在浣花溪畔,寄情於杜甫草堂……道不盡的蜀地風光,抑制不住的思古幽情,宛如穿城而過的湯湯錦江。一江錦水,讓天府之國曆千年而不竭。

到成都頭一年,我在位於水碾河的一家雜誌社上班。今天的水碾河已沒有了水,也沒有了碾,但水碾河這個地名卻保留了下來。曾經的水碾河,是一條七八米寬的河,從一片茂密的樹林中穿出來,流向水碾處,然後往九眼橋方向流去。

水碾河離合江亭很近,閒暇時,我常去合江亭看水。南河自西向東逶迤而來,府河從北向南款款而至,兩條河流在合江亭交匯後恢復岷江洶涌的野性,奔流到九眼橋,再奔流到黃龍溪,隨後在眉山市江口鎮重返岷江懷抱,然後直插樂山,再下宜賓,匯入浩浩長江。

徘徊在合江亭,不見當年的竹和梅。早年亭外的水面上,停着大大小小的船,隨時揚帆入長江。多少文人墨客曾聚在合江亭,或品茶吟詩,或送別友人。1923年,19歲的成都青年李堯棠在合江亭外的碼頭登船,順水而下,過夔門,穿巫峽,一路到上海,他就是後來人們所熟知的文壇巨匠巴金。

我一邊梳理成都水系的變遷,一邊默唸着那些河流的名字。自從李冰父子建造了都江堰,奔涌而來的岷江水就被分爲內外兩路,一路爲岷江正流,叫外江,另一路引水至成都平原,叫內江。內江水系的柏條河經成都郫都區時與徐堰河匯合,然後在石堤堰再次分水,左邊的叫府河。唐代,府河改道圍城而行,與南河環抱成都成爲護城河,千年來一直護佑着這座城。

府河與南河,老成都人習慣將它們稱爲府南河。在歲月的變遷中,府南河慢慢變窄了,變髒了,水流也變小了。爲了“濯錦清江萬里流”,1994年,成都開始實施府南河綜合整治工程。這不僅是河流的脫胎換骨,更體現了一座城市在發展進程中進行環境改善的決心。後來,這一工程獲得“聯合國人居獎”。2005年,經四川省政府批准,成都市區段的府河和南河統稱爲錦江。

那一年,我輾轉去了報社,每天在電腦上飛速地輸入一個又一個字。繁忙的工作之餘,年少時開始做的文學夢重新被喚醒。我想起久違的詩歌,想起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

浩浩湯湯的岷江水奔流到今天的杜甫草堂附近時,一改洶涌的野性,孕育出一條溫和的浣花溪,成爲老成都人眼裡南河的起點。浣花溪這一段有着“濯錦”的功能,在此濯洗後的蜀錦,因色澤豔麗而成爲上好貢品。蜀地自古有織錦傳統。三國時期,蜀漢恢復設置錦官管理織錦,成都“錦官城”之名就來源於此。

浣花溪多樹,多修竹。樹爲榿木,竹多慈竹。顛沛流離大半生的詩人杜甫當年很看好這個地方,在浣花溪畔修了幾間茅屋安家。成都給了杜甫安寧,杜甫回報給成都諸多詩篇。從公元759年冬天來到成都,先後寓居成都近4年時間的杜甫,留下了200多首關於成都的詩歌,其中不乏人們耳熟能詳的詩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等。

今天的浣花溪以杜甫草堂的歷史文化內涵爲背景,已成爲一座城市森林公園。成都被譽爲詩歌之城,浣花溪公園裡就有杜甫千詩碑,還有詩歌大道。我走進浣花溪公園,一遍遍地讀着杜甫的詩,然而杜甫當年生活過的浣花溪,已消失在百花深處。我嗅着公園裡綠樹、青草、百花的氣息,倍感清新舒適。今天有2000多萬人共同生活在這座城,這裡的生態環境一天比一天好。西嶺雪山常常出現在城市天際線,成都成爲在家門口就能看見雪山的公園城市。

我上班的報社在錦江區。那些年,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我在其中一幢高樓裡。在報社工作時,我多次到訪府河,府河讓人印象深刻的便是橋多。府河長得很,府河向遠方流淌的地方,油菜花田漸漸消失,稻田也失去了蹤影。時光跑得很快。我在河流的上下游跑着跑着,就把成都住成了第二故鄉,再也沒想過要離開。

我的家離府河很近,週末我常去河邊看水。那一河好水,浸透千年月色。坐在河邊的垂柳下,一杯綠茶在手,河水帶着岷江的情意從眼前緩緩流過。再往上游走,一直到都江堰南橋時,離錦江的源頭便越來越近了。好幾個夏天的夜晚,我陪外地來的朋友在南橋吹晚風。大家一邊喝夜啤酒,一邊看橋下的岷江浪花高疊,江水發出轟隆隆的聲響,直奔成都平原而去。

滔滔岷江水進入成都後,不緊不慢地流過成都人家。成都人也和這水一樣,過着不慌不忙的日子。“老闆,來一碗三花兒。”岸上的茶坊裡,銅壺的長嘴伸向青花蓋碗,一碗花茶的濃香令人沉醉。成都人一有空閒便呼朋引伴去江邊喝茶,看一眼錦江水,頓時眼明亮,心安然。

這些年,我住在錦江上游,上班去錦江下游,來來回回,總是離不開錦江了。多少個夏天的傍晚,我站在錦江岸邊看夕陽,夕陽泛着金光在天邊一點一點西沉。我知道,這一刻的夕陽也落在了數百公里之外的故鄉。想故鄉的夜晚,我便默唸着錦江的水聲,很快靜下心來,然後安然入夢。直到第二天早晨的鳥鳴喊醒我,太陽已經照在了錦江之上。

《 人民日報 》( 2024年10月26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