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技傳千載 絲線連古今
江南初冬,蘇繡傳承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鄒英姿正在籌劃第10次敦煌之行。去年11月21日,她將花了4年時間,按照原尺寸、原技法復繡成功的《涼州瑞像圖》,無償捐贈給敦煌研究院。這件流失海外的敦煌重要文物之一,終於以複製的形式“回家”了。“那一刻,我的心安定了下來。把敦煌散落的珍珠找回來、串起來,我的心願正在一點一點實現。”鄒英姿說。
爲了復繡這幅作品,鄒英姿數次飛到敦煌實地考察、專程趕到國外觀摩原作,查閱了上百份文獻,撰寫了相關學術報告,還帶着這幅高2.4米、長1.6米的巨大繡品去向常沙娜、馮驥才等專家請教。馮驥才對她說:“敦煌的珍貴文獻流失到海外,是我們民族的痛。80多年前,向達先生和一些學者們把一批敦煌文獻一筆一畫地抄錄了回來,今天你把這件珍貴的唐代刺繡一針一線地繡了回來,非常有意義。”
源自江南的古老技藝,飛越萬水千山,一針一線重現敦煌藝術寶庫中的精華。這是傳統蘇繡在當代的責任與擔當,是蘇繡人拓寬視野、嘗試更多可能性的探索革新之路。
“刺繡是一門孤獨的藝術。”鄒英姿說。正是這種“甘願坐冷板凳”的精神,使得蘇繡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人才輩出,從沈壽、楊守玉、任慧閒到顧文霞、姚建萍、鄒英姿、樑雪芳……蘇繡從未停止傳承和創新的腳步,成爲一門與時代同步的藝術。
開闊眼界後的“繡隨時代”思考
江蘇蘇州高新區太湖之畔的鎮湖小鎮,有一位對刺繡藝術孜孜以求的繡娘,她就是江蘇省工藝美術大師樑雪芳。2007年,樑雪芳成爲蘇繡大師顧文霞的正式弟子。“顧文霞先生提出的‘古、精、新’(學習古人、製造精品、創造新品)刺繡創作理念,‘學、仿、創、傳’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人生四步法’,對我的刺繡人生影響極大。”樑雪芳告訴記者。
2006年,40歲的樑雪芳毅然背起書包,踏上了去清華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求學之路。在導師林樂成教授的指導下,她潛心研究纖維藝術。自此,她開始跳出刺繡看刺繡,把蘇繡作爲當代纖維藝術重新認識、重新組織。
相較於以前習慣從畫冊上選稿,現在樑雪芳更喜歡背起相機,拿起速寫本來到太湖邊,捕捉自然之美。十幾年下來,她積累了大量創作素材。爲了去除觀賞時玻璃帶來的隔閡感,樑雪芳在繡面防護處理時運用自己多年來研究和發明的一種刺繡的保護方法,除了防塵、防潮,也使刺繡作品更加通透,成爲連接時尚的現代裝置藝術。
像樑雪芳這樣四五十歲、正值創作高峰的蘇繡藝術家,紛紛走進高校充電、授課,並學習前輩搭建起和畫家、攝影家等藝術界人士的“朋友圈”,互爲借鑑。眼界寬了,思路開闊了,問題也來了。除了蘇繡最經典的雙面繡貓、金魚等,“還能繡什麼?”“爲什麼而繡?”她們發出了蘇繡的時代之問。
姚建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遺項目(蘇繡)代表性傳承人。早在2000年,她就主張“繡隨時代”,探索實踐蘇繡的原創性,並逐漸形成了“融針繡”的理念。她先後4次問鼎全國民間工藝最高獎項“山花獎”金獎。她的作品數十次作爲國禮,由國家領導人贈予外國元首,她也因此有了“國繡手”的美譽。
針法創新,是刺繡題材能否更加豐富多彩的關鍵。鄒英姿通過多年摸索,成功研發出了“滴滴繡”,並於2011年9月14日成爲我國第一項在刺繡技術領域的發明專利。“滴滴繡”針法充實了中國傳統刺繡技法,拓寬了表現題材。據鄒英姿介紹,其泥土顆粒般的質感,尤其適合表現壁畫、彩塑、石刻、拓片、青銅器等,使繡品更具立體感和滄桑感。
“這是我‘十月懷胎’的另一個孩子。”鄒英姿說。“滴滴繡”的未來,到底何去何從?拿到證書,束之高閣,不該是它的歸宿,她思考着。
師古出新。從研究《涼州瑞像圖》開始,鄒英姿溯源古絲綢之路的歷史,研究古代工匠在刺繡中將藝術性與技術性完美融合的案例。她將從復繡《涼州瑞像圖》時挖掘出的失傳已久的“劈針繡”,以及自己獨創的“滴滴繡”針法結合,成功繡制了《色空不二》。這幅以敦煌第五十七窟最美觀音像爲題材的作品,於2018年8月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10年來,鄒英姿共完成15幅敦煌系列的刺繡作品,再現了敦煌璀璨的歷史文化。
90後迴歸推動的傳承與創新
蘇繡主要集中在蘇州鎮湖、東渚、光福、木瀆一帶,“家家有繃架,戶戶有繡娘”的景象十分普遍,光鎮湖就有八千繡娘。如今,繡孃的整體年齡層次越來越大,80後和90後從事刺繡工作的越來越少。
在年輕人看來,刺繡是一件節奏緩慢且枯燥的事情,府涵璐也不例外。在繡架前一坐就是一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定力。小時候,別人問她有什麼理想,她甚至說過:“做什麼都行,不做刺繡。”
“刺繡是表達情感的語言。”曾經,府涵璐一直不懂母親府向紅說的這句話。兩三年前,母親提起了一件30年前的往事。母親去親戚家喝喜酒,迎新的鞭炮響了又響,新娘即將進門,本該在門口迎接新娘的婆婆卻不見了。正當衆人着急尋找時,這位婆婆換了一襲繡花裙出現在衆人面前,這是她珍藏了幾十年的自己的嫁衣。歲月荏苒,婆婆裙子上的刺繡依然精美如初。
母親的舊事重提,讓還在蘇州一所高職院校當教師的府涵璐下定決心繼承母業。今年5月,她回到從小長大的村子裡,成立了遇澗鄉土工藝專業合作社,這是蘇州市吳中區第一家民間工藝類的專業合作社——她想帶領家鄉的繡娘,把美好的情感傳播給更多的人。
近年來,蘇繡大師的子女們在母親的影響下紛紛率先選擇迴歸。這是傳統手工藝復甦的一個可喜的“風向標”。姚蘭和姚卓,是姚建萍的兩個女兒。姐妹倆分別畢業於國內外知名的藝術高校。正當她們打算在外地發展時,母親向她們發出了加盟蘇繡團隊的邀請。姐妹倆不僅回來了,還吸引了更多的同學和朋友加盟,組建起了以姚建萍爲核心的“姚團隊”。目前,團隊共有18位年輕人。
“年輕人的加盟,讓蘇繡小鎮變年輕了。”姚建萍笑着說。“姚團隊”不僅承擔起了“刺繡迴歸生活”的系列產品設計任務,還打造了一支工藝美術界專業的策展團隊。近兩年來,在中國美術館等專業展館成功舉辦了十多場工藝美術類最高規格的展覽。
女承母業、子承母業,這對於蘇繡大師們來說,是一種幸福——畢生所學有了依託,還有成天說不完的共同話語。有時候甚至爲了傳承和創新中一些細枝末節,兩代人爭得面紅耳赤。爭論的結果,往往是大師們帶着欣賞和包容,鼓勵年輕人大膽探索、大膽嘗試。
如何讓老手藝在守望傳統的同時變得更時尚,讓年輕人接納甚至喜愛?“我希望100年後的人們看到我們的作品時,會感嘆‘原來21世紀的工藝這麼美!’做一個時代的經典,這是我們年青一代蘇繡人的追求。”府涵璐說。
1995年出生的王翔煜,從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傢俱設計專業碩士畢業,今年四月回國。他的母親王麗華是江蘇省工藝美術大師,作品以繡青銅器等器物的質地見長。王翔煜和母親探討如何讓刺繡作品從寫實向抽象轉變,嘗試抽取青銅器中的關鍵元素進行創新表達。他負責視覺、構圖,母親負責實施,成功完成了一組現代刺繡作品。與傳統青銅器刺繡作品的厚重和斑駁感截然不同,新作品呈現的是一種更爲抽象的幾何語言,和簡約的現代傢俱十分契合。
目前,王翔煜正忙着籌建自己的創作工作室。如何將包括刺繡在內的蘇州傳統工藝從二維向三維突破、和現代傢俱展開對話,是他今後致力於研究和推廣的方向。
品牌意識下的行業進步與跨越
一位蘇州非遺傳承人告訴記者,自己曾經爲一個國際大牌貼牌生產手工藝品,賣給他們是三四百元一件,而國際大牌卻在後面加了個“0”賣給了客戶。這讓她大爲感慨:“我們就是吃了沒有品牌的苦頭。”
蘇州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黃建洪教授認爲,手手、手口相傳的技藝傳播方式,很難快速模塊化。傳統手工藝普遍以家庭作坊的形式存在,存在規模小、經營粗放、缺乏品牌意識等問題,成長性遭遇一系列挑戰。非遺傳承人和手工藝者自身要有突圍意識,在信息化時代主動適應、對接新的需求。
在這一點上,蘇繡行業在品牌建設上有了初步的考量和行動。在鎮湖“蘇繡小鎮”上,有一位獨特的“繡郎”沈德龍,成爲蘇繡產業化、品牌化的佼佼者。
1996年,沈德龍從蘇州刺繡研究所辭職後,建立了自己的刺繡藝術工作室。他對工作室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聘請職業經理人負責市場營銷,自己則集中精力搞創作、帶徒弟。十多年間,他創辦的蘇繡品牌已經成爲國內最大的繡品製作和銷售企業,旗下的刺繡產品也進行了嚴格的市場細分。
“品牌經營的關鍵之一就是產品標準化,然而刺繡工藝品卻又難以標準化生產。”沈德龍說,經過長期摸索,他提煉出了一套產品質量標準,從包括技術難度在內的5個層面,爲每件作品劃分等級,爲不瞭解刺繡產品的普通大衆提供了一套辨識依據。
姚建萍在投身於藝術創作的同時,也十分注重品牌化建設。“創建一個‘姚團隊’,創造一個‘姚品牌’。”這是姚建萍在團隊初創期的目標。“姚團隊”有着明確的分工,姚建萍擔任“總指揮”,姚蘭致力於市場開發和運營,姚卓則潛心傳承母親的刺繡技藝,姚蘭本科時期的同學李文博擔任團隊的設計總監。
“我們持續加大基於刺繡的文創產品研發力度。如從設計到生產都是全程自主研發的腕錶、首飾系列,走的都是生活化、平民化路線,主要以培育市場爲主。”李文博告訴記者。目前,“姚品牌”文創產品的銷售額以3倍的年增長速度發展。
黃建洪建議,政府應在“十四五”地方規劃中爲非遺留足發展空間,在政策依託、發展方向、人才支持等方面給予傾斜與精準支持,實現傳統工藝與現代機制的緊密結合,讓非遺走出家族傳承、地域傳承的侷限,加入新的力量,形成新的路徑,提高普及度,從而創造出更大的市場價值。
記者從蘇州西部生態旅遊度假區(鎮湖街道)獲悉,2021年至2023年,“蘇繡小鎮”將吸引優質工藝美術產業項目、社會資本、權威認證檢測平臺等進駐,進一步完善涵蓋設計、版權、生產、交易、人才等產業要素的蘇繡產業鏈。依託現有的蘇繡人才和藝術空間資源,小鎮將吸引工藝美術大師跨界合作,產生藝術碰撞,促進蘇繡與服裝品牌、文娛消費、展覽空間及其他文化藝術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