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學校(決勝2020)

照片爲小燕子學校。  攝影:田 成

雨霧迷濛。儘管才十月,但在“落雨當過冬”的貴州山區,已經有了幾分寒意。驅車三十公里山路,再步行過曲折的山間小道,我們的頭頂已被雨霧罩上一層薄薄的銀白。在一片清冷之中,我卻看到了一抹鮮豔明亮的紅,高高飄揚在半空。

霧茫茫的秋色,頓時明媚了。

我在很多地方看到五星紅旗,天安門廣場、學校、邊防哨所……但我卻第一次在大山中一戶農家的小院裡看到五星紅旗,還有紮實鋥亮的旗杆

遠遠地,一個小小的身影佇立在旗杆下,她的身旁是一間漂亮的校舍。

這是一所特殊的學校,修建在貴州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的一個小村落裡,修建在一戶農戶家裡

學校特殊是因爲它只有一名學生,叫小燕子。只有一名老師,叫闞南忠

小燕子是真的小,小得出乎人的意料――十歲的小女孩,身高只有六十釐米左右,細柔的小手指和漂亮的小臉蛋也只有兩三歲孩子的大小。

小燕子的家是傳統的黔北式老木屋,凹字形建築。院子水泥地面,應該新砌沒幾年,老木屋也明顯維修過。最吸引人目光的是旗杆和旗杆旁的左廂房――新建的左廂房儼然是一間教室的模樣。走進去,果然看到一塊寫滿英語單詞黑板

一面國旗、一塊黑板、一課桌、一教室。

這便是闞南忠爲小燕子一個人修建的學校。

五十多歲的闞南忠是一名教齡三十多年的老教師,也是務川縣都濡完小的黨支部書記。扶貧工作中,闞南忠駐村幫扶的點在沙壩村。

2018年,務川縣對建檔立卡貧困戶進行走訪。闞南忠走進貧困學生小容家中,看到她的妹妹小燕子正抱着姐姐的腿,哽咽哭鬧着說我也要上學

七歲的小燕子,正是上學的年齡。可她身患先天性遺傳病,不足一歲孩子的身高和孱弱的體質,令她的世界七年來一直侷限在小小的院子裡。看着可愛卻傷心的小燕子,鎮村幹部和闞南忠一邊哄她,一邊爲她聯繫特殊教育學校。然而特殊教育學校也無法接納小燕子――她骨骼太脆弱,一不小心就容易骨折,學校裡學生們跑來跑去,難免磕碰到她。除非有人在校全程照顧,然而小燕子的父母都是殘疾人,能自己照顧自己就不錯了。

這些年來,縣裡鎮裡全力脫貧攻堅,精準扶貧已經讓小燕子一家的經濟狀況大爲好轉,可小燕子的“學”誰來扶呢?

在走訪中,務川縣針對像小燕子這樣因特殊原因不能入學的適齡兒童進行了統計,都濡完小的負責區域內有七名。按照“脫貧攻堅,一個都不能少”的要求,縣裡提出“送教上門”。

說起送教,都濡完小的校長程小紅犯難了。七個孩子,其他人還好,小燕子卻難辦――路太遠太險,不是繞水庫就是翻山越嶺;小燕子又不太和人說話,在家只和她養的貓玩。除了內向,孩子不能正常走路,要靠小板凳做支撐……

闞南忠說,我去吧。我去給她當老師,我去給她修學校。

修學校?

不然呢?闞南忠說,小燕子家太小了,根本沒法上課。既然要給她上課,就得有個上課的地方!

闞南忠回到鎮裡把小燕子的情況講了,鎮裡說,房子偏僻不通路,交給政府處理,你只管給小燕子上好課就行了。可闞南忠坐不住,回到家裡,向掌管家裡財務的妻子“申請”,要給小燕子修一個“一個人的學校”。

既然是學校,就得有教室、教材、教具課桌椅、旗杆和五星紅旗……闞南忠說幹就幹,路不通,材料運不進去,就和村幹部們一起擡;旗杆從縣裡拉到村裡,又請人擡進山……忙了整整一個夏天,闞南忠夫婦共投入了兩萬多元。

2018年9月1日,是縣城學校開學日子。縣城學校的孩子們整整齊齊站在操場上舉行升旗儀式時,務川縣都濡鎮沙壩村申家堡村民組一所不足十平方米的“學校”前,闞南忠和都濡完小校長程小紅、副校長田維華,還有“一年級新生”小燕子,也舉行了一場難忘的升旗儀式。

小燕子努力地昂頭、再昂頭,看着五星紅旗正在自己家的小院子裡高高升起,迎風飄揚。

一個老師、一個學生的學校開學了。

“開頭”並不順利。2018年,通組扶貧路還未建設完畢,闞南忠每次送教上門都要驅車往返五六十公里、步行一個多小時山路。可是無論他怎麼開導,小燕子就是不吭聲,小小的腦袋埋在胳膊裡,不看黑板,也不回答。回憶起那段日子,有嚴重痛風的闞南忠感慨萬千――真是腿也痛,頭也痛。

可是,無論怎麼痛,闞南忠依舊風雨無阻地一次次按時出現在小燕子面前。終於,小燕子漸漸開口說話了。

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闞南忠對我們說,小燕子敏感又內向,這些年,姐姐上學後,家裡那隻貓就是她唯一的夥伴。一年前小燕子手臂骨折,到縣城醫院住院,貓咪看不到小燕子,不吃不喝。小燕子回到家裡後,瘦得皮包骨頭的貓咪歪歪倒倒地圍着她叫,然後纔開始吃東西。

闞南忠感嘆:“我就想,花錢也好,跑也好累也好,我得幫幫這孩子。”

從2018年9月到現在,兩年多過去,闞南忠每週堅持三天送教上門,聰明的小燕子已經同步學習到了三年級。闞南忠還給小燕子買了畫筆、顏料、復讀機手機。“現在她的英語發音比我這個‘客串英語老師還要標準。”闞南忠說完,哈哈直笑。

除了教授學習,闞南忠更教給小燕子生活的勇氣和信心。在“老師伯伯”的鼓勵下,小燕子學會了踩在板凳上、拿起和自己身高差不多長的鍋勺炒菜,還學會了撐着小板凳到樹林裡撿柴火。

“她還種了一窩茄子、三株玉米。”闞南忠拿出手機,給我們看小燕子坐在小板凳上給茄苗和玉米苗鬆土的視頻。小燕子聽“老師伯伯”表揚自己,躲在門檻後面偷偷笑。

在屬於小燕子一個人的教室裡,有一幅簡筆畫,上面是林立的樓房。小燕子把它貼在教室裡最明顯的位置。闞南忠說,這是小燕子第一次去縣城,闞南忠帶她路過易地扶貧搬遷點時看到的情景。那是小燕子第一次親眼看到電梯樓是什麼樣子。這之前,小燕子對“車來車往”“高樓”“高速公路”的瞭解,都只停留在概念上。

今天的小燕子,儘管才十歲,卻已經成了家裡的當家人,成了身患殘疾的父母的好幫手。姐姐在縣城初中住校,平時不回家,每月家裡需要用錢和買東西時,是小燕子通過微信約好村裡的車,然後獨自去縣城銀行取錢。銀行的叔叔阿姨會抱着她坐上櫃臺,遞卡、取錢、簽名、對賬。

“她會計算一萬左右的加減,還有普通的乘除。”闞南忠說,“有一次她打電話問我,老師伯伯,我取了兩千塊,應該還剩多少?我回憶了一下她的存摺餘款說,好像應該是八千多。她就猶豫了,半天,肯定地說,不對,有一萬一千多,還剩九千多才對。那一刻我心裡那個高興啊!知識和文化改變一個人,這話不假。以前小燕子的世界裡只有她的小貓,現在不一樣了。”

五星紅旗下,山鄉的秋天愈發明朗生動起來。

臨別前,我想聽聽這所特殊學校升起的朗讀聲,我問小燕子,能不能讀一篇課文來聽聽。

小燕子大大方方地點點頭,拿起三年級課本,翻到一頁:“一夜秋風、一夜秋雨,我揹着書包去上學……我走在院牆外的水泥道上……每一片法國梧桐樹的落葉,都像一個金色的小巴掌……我穿着一雙棕紅色小雨靴……”

在小燕子銀鈴般動聽的朗讀聲中,我們沉默了――小燕子依然渴望着能夠“穿着一雙棕紅色的小雨靴”去上學。闞南忠傷感地抹了抹額頭,堅毅地說:“我就是那雙雨靴。”

回程路上,同事接了一個電話,放下後她欣喜地說,上海到務川幫扶的副縣長和扶貧辦主任對接了上海的醫院,小燕子的片子和資料那邊已經看了,初步估計是遺傳性脆骨病,但具體情況要等人到了上海做詳細檢查才能確定。隨行的縣裡同志點點頭說,上海那邊已經答應免費治療,小燕子只需要等待明年春暖花開時啓程就行了。

春暖花開。

是的,扶貧路上,我們正迎來春暖花開。而送教路上,一個學校、兩個人,更讓我們看到花朵盛開的背後,有着一位位扶貧隊員所奉獻的雨露和陽光。

製圖:趙�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