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肉包

圖／楊之儀

冬天起早上學，是過去我輩人的痛苦經驗。濃霧溼冷，往學校的途中，猶可見路旁的小草凍霜結晶，加上陣陣寒風吹襲，直叫人打哆嗦。走出家門沒幾步就來到柳川橋，橋上兩戶人家，遠遠就看到「柳川肉包」白底紅字的小小招牌，橫掛在一尺見方的店門上方。這種橋上違建在早期非常多見，一半建築在橋上，一半懸空在外，由木架支撐，俗稱吊腳樓。班上鄰座的小琪就住在這裡，我每天上學都會經過她家。

有一天路過，被小琪爸爸攔在她家店門口，要我等小琪一起去學校。只見她爸在店門口使勁地喊：「快點！同學在外面等妳！」小琪有遲到的習慣，總是賴牀。等半天升旗時間快到了，纔看到小琪睡眼惺忪被她爸爸推出來，媽媽提著書包追在後。小琪爸有些不好意思，遞給我一顆油紙包的肉包說：「害妳也快遲到了！」燙手的包子不但冒着蒸氣，還蕩着一股肉香味兒衝着鼻子而來，在冷得打寒顫的清晨，油熱與冷冽相交，在大腦海馬迴與內嗅皮質間，激盪出一個難忘的包子味的空間記憶。

放學循着回家的路，再度會經過柳川。窄長的柳川堤前有棵高大的樹，樹上有座小小的樹屋，成羣的孩子們喜歡在樹下玩，我和小琪偶而會加入期間。有一次，我們正在玩老鷹捉小雞，一個癟陷的皮球從上方的樹屋拋下，不偏不倚打在一個孩子的頭上。「有鬼！有鬼！」一聲聲驚呼，大家立刻逃散。經過那次，我們都不敢再到樹屋下去玩。

這天是農曆臘八節，早在前一天，小琪就預告她爸爸會煮臘八粥，到時請我喝一碗。小琪的爸爸、媽媽都是山東人，他們只有小琪一個孩子。這天早上寒氣逼人，濃霧中走到柳川橋，隱約可見左邊對岸的樹屋，在重重霧氣中，好像立在另一個空間，濃霧在我眼前飄過，分辨不出來自哪個方向，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看起來樹屋好像在霧的盡頭，才一眨眼它又消失了，霧茫茫中偶有接近的人影，但一下也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冷凝的寒顫。

我照例走到「柳川肉包」店門前等小琪，還未站穩，就聽到裡面傳來的哭喊聲：「我不要去上學！不去上學！太冷了！」接着傳來小琪爸的怒吼：「每天都給我上演同一戲碼，妳再不起牀，我今天就打死妳！」我聽到藤條在空中揮舞的「咻咻」聲，混雜着小琪的尖叫和她媽媽的咒罵，只是聽不清小琪媽在罵什麼。忽然小琪衝出店門口，差點撞上我，她邊跑邊哭道：「妳們不是我親生的爸媽，所以纔想打死我，嗚……嗚……我去找我真正的爸媽…。」

小琪跑出家門，濃霧中一下就不見了，我愣在原地。小琪媽媽追出來，披頭散髮，她站在霧中不知要往哪裡去，瞬間濃霧就把她的頭髮染白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傻，直到一輛三輪車從身邊擦過，纔想起趕快到學校。

整個上午小琪的座位空着，我無心上課，一直在想小琪還有另外的親生父母？第二節下課，小琪的爸媽來找老師，他們三人說話的聲音不大，但眼光不時的飄向我，好像我把小琪藏起來似的。末了，他們把我叫喚到教室門外，要我想想小琪會上哪兒去。我看過《苦兒流浪記》，小琪應該不會喜歡做「苦兒」，她衣食無缺，更何況家裡還有吃不完的肉包，坦白說我還真羨慕她，不管是否有親生的父母。

那天放學，路過柳川橋，小琪的爸焦急地等在店門口，她媽媽四處找她去了。她爸交給我一個布袋，裡面有六個肉包。「小琪從早上就沒吃東西了，再想想她會去哪兒？乖！拿着包子趕快找她一起吃去！」小琪的爸和藹地說，眼中充滿着連孩子都讀得出的祈求。那天，我竟莫名的被小琪爸爸眼中的某種東西所感動，不只是祈求，還有一種我說不上的什麼，可能是我成長中一直所缺少的某些元素吧！

早晨的濃霧已退去，下午陽光燦爛，我跑到我們常捉迷藏的防空洞，公園的小壕溝，以及平常玩的秘密基地，都沒有小琪的蹤影。我來到柳川的大樹下，一月的冷風雖有陽光照拂，風中卻飄蕩着一股無法言說的寂寞。布袋裡的六個包子，看來縱使充實也同樣擠着寂寞，「小琪，妳到底在哪裡？」我心裡呼喚。突然，有根樹枝不偏不倚落在我腳上，擡頭一看，樹屋裡伸出一隻小手：「上來！我在這兒！」啊！是小琪。

我小心翼翼爬上樹屋，裡面很暗，是一個四方型的小空間，四壁的木板夾縫透進一條條的光影。

「妳看！我們以後多了個玩的地方了！」小琪說。我看着四周的垃圾：「妳不怕有鬼？」小琪搖搖頭：「那是騙人的，之前有個乞丐住這兒，我媽說的。」

我問小琪怎知道她爸媽不是親爹孃，小琪說她偷聽到媽媽和親戚的對話，才知道自己是從柳川邊撿回來的。「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是不是爸媽親生的，我早上這麼說，是故意氣他們的，誰叫他們要打我！」小琪說着說着，眼眶就紅了。我立刻掏出布袋裡的肉包給她，「妳爸叫我拿來給妳吃的！」也許真的餓了，小琪狼吞虎嚥，但沒吃幾口，她就哽咽了。「爸爸說他每天三點起牀做包子，就是爲了養活我。」

肉包還是溫的，我謹慎地咬了兩口，從未吃過這麼可口的肉包，細細的觀察裡面晶瑩的肉餡，半透明的肉汁流淌在皮面上。至今猶記得那半藏的碎蔥馨香色澤，好比潛伏在藝術品中的靈感，不僅讓我品嚐到生活的真實樣貌，也感受到人間至深的情感力度。

那天我把小琪帶回家，小琪媽媽一邊擦淚，一邊把小琪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好像在檢視一件珍品。

小琪爸爸一連串的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接着，他舀了一碗甜甜的臘八粥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