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首飾盒
幾個月前回老家,在堂屋客廳裡又看見了那隻雪白的小盒子。盒子被弟弟每天擦拭,纖塵不染,光潔明亮。
這是母親的首飾盒。四寸見方,外表白色。我左看右看,它怎麼都不像一個首飾盒。一是樣式不像,首飾盒一般玲瓏精緻,它卻既大又笨;二是顏色不像,首飾盒多色彩豔麗,它卻只有樸素的白色。母親的首飾也很簡單,就是逢年過節才戴的一對普通手鐲,還有平時戴在頭上的一個塑料簪子。裝首飾的盒子當然就算首飾盒了,母親叫它首飾盒,父親也叫它首飾盒,所以在我們家,它就是名副其實的首飾盒了。
這個首飾盒在母親去世後由父親收藏,我們幾個作子女的,誰也沒有去動它、打開它。父親病危時,把我和妹妹、弟弟叫到跟前,指着這個首飾盒,聲音微弱地說:“這是你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你們看看吧。”我掀開盒蓋,裡面除了那對鐲子和塑料簪子外,還有兩小一大的三張紙條。我先打開兩張小紙條,上面分別寫着“10元”和“30斤”。我瞬間明白了,這是鄉里先後兩次救濟我家的錢和糧食。我心裡一陣激動:母親是重情重義的人,平時人家給的好處,她從不忘記,而且總是要我們不忘報恩。
我又打開那張大紙條,上面一筆一畫,歪歪斜斜寫着三行字:“傳友,我要走了……後事不要公家九濟,簡單埋了。共產黨對我們有恩,給我們太多了,以後能不要九濟就不要九濟。開忠長大,叫他去參軍。”
“傳友”是我父親的名字。母親沒念過書,識字不多,將“救”字寫成了“九”字。看到母親的字,我突然心酸起來,她的遺囑讓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我止不住淚如雨下。
母親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年僅36歲。她原來身體很好,當過支前模範,聽人說,她在全村婦女中做的“支軍鞋”最多。可後來父親身體不好,家裡的重活都壓在了母親身上,把身體給累垮了。鄉政府看到我家確實困難,又考慮到母親是支前模範,便先後救濟了我家10元錢和30斤玉米。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爲此,善良而要強的母親一直過意不去,幾次說,這錢和糧食不該要。沒想到,母親當時還記了賬,並把紙條工工整整地摺疊好,珍藏在了首飾盒裡。
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常對幾個孩子講,新中國成立前我們村近百口人沒有一寸土地,都是依靠租種地主的土地生活,所以得名“租地村”。自從共產黨來了,窮人分得了土地,村民的生活才漸漸好起來。她要我們不能忘本,還特意囑咐我長大後去參軍,保家衛國,決不能再讓老百姓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母親去世後,父親一心撫養我們三個孩子,不管生活遇到多大困難,父親都不願意向國家伸手,怕添麻煩。我19歲那年,按照父親要求、母親遺願,參加瞭解放軍。參軍第三年時,家中房子老到快要倒塌了,只能再建新房,可是蓋房又缺錢。鄰居對我父親說,你是軍屬,找找政府,一定會幫忙解決困難的。可我父親不願意張這個口,最後是向親友借錢,才把房子蓋成了。後來又有一次,父親因病住院一個多月,花了不少錢。一位好心的醫生得知他是軍屬,對他說,像你這種情況,只要找到縣裡,或多或少都會得到接濟。父親聽了,還是搖頭。
過去村裡很多人都說他倔,稱他爲“倔老頭”;也有人說他傻,叫他“傻老頭”。我也認爲父親是一個只要面子不顧家的人。直到看見了這幾張紙條,我才知道,爲什麼父親一直當寶貝一樣珍藏着母親的首飾盒,原來裡面珍藏着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直到看到了母親的遺囑,我才突然明白,爲什麼父親那樣“倔”又那樣“傻”……
那天,看完首飾盒裡的紙條,我望着病牀上的父親,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禁不住淚水奔流……
從老家回來幾個月了,我的眼前還時常浮現起那隻雪白的首飾盒,光滑潔淨,明亮澄澈。我想,它將會一直亮在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