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下的灰鸚鵡緊緊挨着避雨(中)
圖/可樂王
這七天根本就是ACG的趴踢。兩個人吃完醒來後的第一餐,就在客廳沙發開始打起遊戲,一直到差不多吃晚飯的時間,若對方不餓,就自己泡一碗泡麪來吃,看對方打;如果兩個人都餓了,那麼她們就會打開一部動畫,叫外送吃。灰妲想,如果自己開始工作後,一定會懷念起這糜爛的生活。
儘管小畢看起來毫不在意,但灰妲總好奇起,爲什麼她願意這樣收留自己。這幾天,白天醒來後,就是打掃昨晚的垃圾、髒亂的食物。整理完畢後,洗手檯又像是新的,泡咖啡,說說話,互相交流的時間大概在這杯咖啡與煎蛋吃完之間,每次清理時,小畢總會說:反正要弄亂幹嘛收啊,但她又會主動洗起杯子。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小畢問。
「果然,我就知道妳一定有什麼話還沒說!」灰妲說。
「不會對妳怎麼樣啦。」
「真的假的。」
兩個人走上樓梯。這棟大樓是封閉式設計,如果要通到頂樓,還得再繞過一層平面。頂樓的門打開後,奇妙的是,竟然沒有寒風刺骨的感覺,明明是冬天,太陽卻像是夏天一樣,烤着四周的水泥大樓。哇喔,這什麼天氣,小畢說。
「這袋是什麼?」灰妲指着一袋粉紅色紙袋。
「我的寶物。」小畢講。
「但我需要從這裡畢業了。」
小畢抓起紙袋的末端,無數封信、照片、海報、吊飾掉在地面,像是夏天水面上的蟲。那是夜夜娜。小畢從繪圖開始,架一個低角度攝影機,在深夜的時候,專心畫畫,累積大概七百位粉絲,四處而來,聽她自己哼歌,生活環境的聲音,陪伴整個晚上。
而夜夜娜這個人物,從開始做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年。度過了無數人的生長階段,現在停在這。九百七十七位訂閱者。這個就是在凌晨三點,畫了無數的圖,聊了無數的天,努力了四年的成果,也是她的極限。
灰妲也是觀衆之一,所以她認得。
有時候,尚可以用隨心做做來充當藉口。
不過,到了無論如何也突破不了的瓶頸時,也只能重新來過了。
「我要全都燒掉,但自己下不了手。」小畢說。
「妳幫我燒掉。」
「夜夜娜要重新開始了。」
「妳捨得嗎?我覺得妳一定會後悔。」灰妲說。這是這幾天下來她少數說出堅定的話。小畢態度有些遲疑了,但還是點頭。
酒精膏緩緩地在地板上流淌。
從瓶子裡面流出來的酒精膏,彷彿給她時間哀悼。
「妳覺得成爲夜夜娜是什麼體驗?」
「讓普通人也有被崇拜的機會。」
「是喔。」
「但其實我都不敢回頭看記錄檔。」
「我覺得妳播得很好啊。」灰妲說。
「動手吧。」小畢說。
每天,都有好幾個想要出道,被人喜愛的夜夜娜。國中畢業後,小畢顯然散發着天分,不論是繪畫、服裝、遊戲操作,她都顯然比一般的女生還要精通;如果說有一條特別但存在的道路,那麼小畢就是這奇妙道路的先行者。大學時,小畢傳給灰妲一個影片,這是凌晨三點時的桌面,一個小手,在紙上塗了又塗。偶爾說點話。
閉上眼睛,尋找箴言。在臺灣沒有新海誠、沒有今敏、也誕生不了宮崎駿。
等待說着不同語言的地方,看到我們的存在。
「我先說,我會燒下去。」
「嗯。」小畢說,聲音有些顫抖。
「但妳等一下,我打給弟弟。」
按下那熟悉的十組號碼。現在這個時間,他應該正在吃午餐吧。全家人的午餐,原本都是她煮的,最常煮咖哩,因爲爸爸跟弟弟都喜歡吃,但不知道現在他們在做什麼。按下通話按鍵時,一個念頭從灰妲的念頭閃過,要是我做的是錯的呢?搖頭,妳都跑出來了,都揹起那個揹包了,現在打電話就是妳唯一還能掙扎的事情。
電話鳴響,太陽被雲朵遮住又顯現。
光芒在她們兩個人的室內拖鞋周圍閃爍。
「我們家人,過去的我們。」灰妲看着小畢說。
「就像是屋檐邊的鳥寶寶,早上一起起來,睡覺一起睡覺。不被允許被遠離這裡。我們會一起冥想、與內在溝通、樂理,一起做與神靈溝通的事情。有人說他看見了,沒看見就會備感壓力,以前,我也會騙爸爸說我有。」
或許我只是忌妒其他人而已,灰妲想。原本以爲家庭溫暖很重要,被弟弟戳破,想要離開的想法,纔會這麼急着走。現在如果那邊再次打開一扇門,會再次回去嗎?我這樣報復性地離開,弟弟他會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小畢也跟蹲下來,又變換姿勢,兩個人都坐在地上,圍着灑滿酒精膏的紙。
電話接起。
父親的聲音。他說。一家人正要吃晚餐。
啊,是嗎?能讓弟弟聽嗎?
電話那頭短暫地暫停說話,接着父親的聲音再次顯現。
他說不用了,姊姊,我會照顧好家人的。
火焰燃燒,熱對流,屑紙掀起。與現在的陽光普照的冬天相比,灰妲的弟弟某次在雨天的表情,突然之間撞進她的腦中。那次回到家,全身溼透的她,花了老半天,纔打開了家裡的鐵門。道場也溼溼的,通常不被允許這麼髒亂,她正想要去拿抹布時,看見了弟弟正拿着檯燈,從屏風後走出來。最溼的那塊地板上,有一個紙箱,裡面鋪滿了衛生紙:「牠們淋溼了。」箱子裡面,是隻看不出種類的鳥。
弟弟相當會照顧小動物。淋溼的鳥被紙巾擦乾,小鳥窩在角落,紙箱內有些鳥糞,顯然是已經嚇個半死。洗完澡後,才能好好地看這隻鳥的模樣。絨毛在地上散着,身體的毛色偏灰。這什麼鳥?不知道,看牠倒在門口很可憐。拿出道場中的電暖爐,小鳥縮在角落,感覺有些發抖。
「電暖爐這麼近會不會烤焦啊?」
「不會啦。」
「爲什麼牠要躲在角落?」
「也許是牠以前在窩裡面都和家人擠在一起吧。」
閉上眼睛,尋找箴言。
晴天,鳥剩下軀體。父親的話像是從天上落下,
●我的同伴帶着我飛向金色圓頂。我們在水面上徐徐飛行,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金色都扣跟其他的都扣不同,沒有入口處的任何指示。大約有兩百個人,他們都飄浮空中,沒有藉助任何工具。這些身體似乎是在沉睡,又像在深度冥想,濤說:他們都已經死了。這些是屍體。沒有入口處的任何指示。
你們聽見了嗎?還是看見了嗎?
冥想中,弟弟的聲音,從身後漂往前方:聽見了。
焦躁在她的心中像是黑水。
陽光被遮住,小畢用腳踢着餘燼。好臭。
「所以,接下來呢?」
「去領車吧。」灰妲說。
-3-
想要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起初是知道自己並不好看。好看的標準是很狹窄的。女人要能夠直播,必須要能被滿足被投射淫慾空間,被觀衆說好看,不是女人間肯認的好看,而是塑工產製的好看。首先是衣服,直播穿的衣服必須強調上身,才能填滿臉的下半部的畫面,奶要圓,手臂卻要瘦。最難的,莫過於表情控管,是的,那是人類判斷善惡的感性,遲疑、愣住、或者是嘗試解釋什麼,都會一清二楚。因此,爲了完美的演出,那些大流量的主播的表情,以過分發色的妝容爲主,像是塊畫好的布,把鼻翼的陰影塗掉、眼窩儘可能深而黑,什麼表情下,第一個注意到的,就是那個眼睛,陰影強調的眼睛,要楚楚可憐。
這麼一來,儘管是真人,也是帶着假面,那爲什麼不一開始就帶着完美的皮呢?國中同學說。李芸牧聽到這件事情後,宛如發現了世界上的規則一樣,恍然大悟。
「螢火蟲之墓的妹妹死掉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哭。」
「嗯嗯。」
「但這明明就只是故事。」擦着眼淚,國中同學說着。
「也許我們有同情心吧?」李芸牧問。
「不對。」她折起沾溼的手帕。
「是因爲我們相信那是真的。」
充其量,那只是一堆賽璐璐畫板。但我們哭了,並且,還覺得編劇跟導演,反而沒血沒淚。怎麼願意讓她就這樣孤單地死掉?爲什麼?上完廁所,國中同學洗着手,對她說,因爲她是真的,前提是,我們都相信她是真的。
她牢記至今。
真正令人感動的不是鉅細靡遺的真實,而是在虛構人物身上找到真實。國中同學拉她進去數位美術公司,那間公司草創做了許多嘗試,簡單來說就是跟日本二次元娛樂的風,前期做短影片、繪圖發包,後來做出幾個二次元人物與背景後,開始嘗試做VTuber。
做一個精美的人物立繪,讓它能夠XY軸移動,不會掉妝、不會疲累,偶爾被人質疑說,立繪後方是不是油膩大叔時,就靠近麥克風,混軌器發光,說:你答對了。
最初的唱歌回,現在重聽,嗯,跟聽別人在卡拉OK唱一樣。重點不在歌,李芸牧想。
神奇的是,這是一個相當友善的環境。觀衆們相當珍惜主播,每天都有人出道,也都受到了關注。只要能掛上準備中,就可以得到關注。李芸牧能夠把可愛發揮極致;露臉直播中的太過嗲的聲音,在這裡都是表演的一環。可以裝可愛、可以小生氣、也可以不完美。「謝謝你的堅持,你的存在,讓我可以活下去。」這是她最常收到的。
你們聽見了嗎?還是看見了嗎?
灰妲對着聊天室說:「你們這些變態們,我要幫你們唱生日快樂歌。」
就算看不見對方,但是,仍然相信這是真的。有時候她會變成十歲,發出幼女的聲音,啊呀──你們好哇,這是她耗費數個晚上,反覆聽自己聲音才能調整出來的。也有肥宅的聲音,也有男人的聲音,也有原本灰妲的聲音。
這是新的宇宙,儘管只有她一個人,卻能成爲很多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