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地產的中報裡,寫清了中國消費真相
文 | 周霄 譚鳩雲
編輯 | 曹賓玲 付曉玲
數據支持 | 洞見數據研究院
坐擁數座奢侈品超級賣場的恆隆集團,疫情期間收入“年年破紀錄”,一度在財報裡凡爾賽“我們也沒預料到可以取得這樣的成績”。
但高光沒多久,董事長陳文博就在最新的致股東信裡,語氣沉重、誠惶誠恐地“檢討”起來。
他寫道,公司上半年“遇上了近年來最嚴峻的經營環境”,雖然“管理層盡職盡責,竭力收窄業績差距”,奈何市況愈差,整體商場的總銷售額下降了13%。
無獨有偶,太古地產年中主席報告第一句也是公司“面臨多項挑戰”,其在內地的六大高端商場有5家陷入了負增長,上海興業太古匯跌幅高達19.6%。
在談及原因時,兩家公司都把鍋甩到了“出境旅遊的增加”上,言外之意就是——有錢的VIC、VIP們拿着鈔票出國掃貨去了,剩下的人只是來瞻仰一下櫥窗裡的華麗生活,沒幾個真正消費得起。
但“窮”不足以解釋國內消費的一切,K11、萬象城、大悅城等次高端和中端商城的年中報裡,不乏“客流大增55%”“領跑行業”等自誇,隨處可見收穫的喜悅。
其中,萬象城、大悅城零售額分別實現了22%和24%的增長,並且在恆隆們反覆強調“審慎”的時候,它們仍然樂觀地進行着不菲的資本投入。
這不僅與高端商場的口風衝突,和當下高奢堅挺、中檔疲軟的“K型消費”共識也是相悖的。
事實上,抽絲剝繭商業地產年中報裡的“衆生相”,會發現看似矛盾的消費變化裡,其實隱藏着一個微妙的中國。
頂奢和次奢的悲歡,並不相通
“我認爲最壞的情況很快便會過去。”
這是那封致恆隆股東信裡,陳董事長給出的展望,背後的依據是:隨着放開後的第二個夏天完結,國內消費者將擺脫報復性出遊的「心癮」。
按其說法,國內高奢賣場前幾年的風光,是沾了無法出境遊的光,被疫情攔在國內的奢侈品愛好者們,一舉將在岸奢侈品消費佔比,從2019年的35%拉到了接近100%。
如今出行恢復,奢侈品“血拼地”又重新轉回海外。據估,目前在岸奢侈品消費佔比已降到約60%,合理的預測最差就是恢復到疫情前水平,眼看就要熬出頭了。
但他的話音剛落,就被迅速打臉了。
這月初的國慶假期,國內直飛日本的航班相比去年同期暴增了5倍,洶涌的人羣從熱門的東京、大阪,一路掃蕩到名古屋、熊本。
事實上,恆隆對這一情況應該並不陌生。其2024H1財報提到:過去六個月,影響我們奢侈品銷售額的最大因素之一是日元貶值。
具體來看,今年上半年,日元兌人民幣較2023年同期貶值15%-20%,在日本購物因而較在中國內地便宜得多;若計及退稅,兩地價格差異更擴大至約30%。
如一位遊客五一的時候在網上分享稱,在日本LV的門店,兩萬元的包兌換成人民幣價格,能便宜3000-4000元。
下半年以來,日本匯率沒有支棱起來,但機票價格又降了——國內各大航空公司前往日本往返的票價不到2000元,廉價航空更是可以低至1000出頭。
如此算下來,在日本買一個奢侈品包包省下來的錢,足以抵消往返日本的機票與部分住宿費用了。
這樣的情況,富人們自然看不上,但對曾經“咬牙夠高奢”的中產們,誘惑力十足。
卡地亞母公司歷峰集團高管就曾感嘆,“中國消費者很聰明,他們會研究,當注意到日本商品的價格更便宜,馬上換一個區域進行消費。”
麥肯錫最新報告甚至顯示,內地消費者赴海外免稅購物情況,已經恢復到了2019年水平的120%-130%。
奢侈品大戶有錢人和不願被奢侈品“拋棄”的中產們,不約而同都把貢獻值灑向海外,國內做奢侈品包租公生意的商場們,自然受到影響。
不過,境內的奢侈品消費也並非全線“坍塌”。
事實上,恆隆旗下的頂奢商場租金收入雖然下降4%,但次奢商場最高有15%的正增長;而萬象城次奢零售額增長高達25.7%。
注:恆隆沒有披露不同商場的零售額變動情況,租金數據有滯後,但粗略代替分析。
造就這一現象的背後,另一波中產功不可沒。
危機並非平等地降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即便曾同屬於中產,一場疫情下來,有人仍能踮腳夠頂奢,而有人卻只能精打細算,勉力支撐。
但他們不是不消費了,而是從之前的閉眼買奢侈品,迴歸“爲產品本質買單”。
正如1980年代經濟危機中的美國,精英階層從像買大白菜一樣買勞力士等高奢品,降格爲追逐輕奢消費,COACH、MK等如今耳熟能詳的輕奢品牌,大多都誕生並崛起於那個時期。
當下的國內,也是類似的趨勢走向。
2024H1中報季,LV、開雲集團等頂奢品牌,在除日本外的亞洲地區負增長達10-20%。而輕奢COACH的大中華區銷售額,與他們拉開13-23%的差距,達到3%的增長。
風口來了,主營次奢的K11、萬象城們,紛紛順勢而爲。
在萬象城、恆隆次奢商場的零售業績中,頂奢品牌做出的貢獻逐漸下滑,餐飲、服務等業態的租戶增加,“去高端”意味明顯。
K11則在財報裡,大談特談最近舉辦的音樂節、燈光秀、潮牌快閃等推廣活動,營造格調、氛圍感,伺機掏空精緻省中產的錢包。
不過,同樣的活動,對不同地區商場的業績拉動,有高低之分。就數據來看,武漢、天津的K11表現最爲突出:前者客流雙位數增長,後者的銷售額、客流分別大漲22%、41%。
這兩地的商場都特別感謝了一個羣體——Z世代。
武漢K11購物藝術中心街,去年就悄然完成了煥新,BEAMS、Carhartt WIP、EXI.T等全球潮奢品牌一字排開,向年輕人的偏好看齊。
除了年輕一代,一些商業地產公司的年中報裡,還提到了二三線新中產的變化。
這些地方商場佔比達到44%和82%的大悅城和龍湖天街,上半年均傳來喜報,在它們的描述裡,二三線居民消費升級的力量不可小覷。
而這也正對應着不同城際間財富的一增一減。
二三線“偷走”北上深生活,一線過上更貴的生活
二季度漲薪TOP10城市中,默默無聞的太原摘得了榜首,合肥、瀋陽、武漢等城市也表現不俗,反倒是經濟發達的北京、深圳榜上無名。
深挖這背後的原因,一切似乎又有跡可循。
比如,“山西除了煤老闆其他人都很窮”的觀點深入人心,但這幾年火熱的煤炭行情讓打工人也分到了一杯羹,太原煤炭龍頭員工平均薪酬幾年間翻了一番,邁入到20萬大關。
不止傳統能源行業如此,這幾年蒸蒸日上的新能源股、資源股以及工業製造黑馬等,許多都重點佈局在二三線城市。
反觀一線城市倚重的互聯網、金融公司,集體進入了陣痛期,過去年薪百萬的金融精英、大廠人,如今不得不面對工資腰斬、膝蓋斬的現實。
也就是說,隨着不同產業的調整變化,一線和二三線居民的收入增速出現了“反轉”,上半年北上、廣東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速已排到了全國吊車尾。
北漂、滬漂們不僅掙錢越來越難了,財富縮水的壓力還更大了。
以房子爲例,同樣面積的房子、同樣的下跌幅度,房價更高的一線虧得更慘,且一二線居民槓桿率有70%,比三四線高出15%,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是“不可承受之重”。
反映到消費上,一線居民扼止住了剁手的慾望,拼命存錢,而二三線城市人則盯上了奢侈品,“偷走”北上深生活。
社零數據也驗證了這一點,上半年一線城市社零增速下降,二三四線的新富人們撐起了消費增長的大旗。
但龍湖天街、吾悅廣場的中報卻顯示,二三線居民“揮金如土”,當地商場的出租率反而下跌;一線居民捂着錢包過日子,商場出租率卻穩中有進。
這樣的數據表現,顯然和一線疲軟、二三線崛起的消費共識相悖,但迴歸消費者視角去看待,會發現一切又是合理的。
先看二三線城市的新富人們,他們出門逛街購物前,總會被選擇困難症折磨——身邊的購物中心太多,很糾結到底要去哪一座。
以武漢爲例,掐指一數,本地光高奢商場就有3座,輕奢商場9座,其他百貨、購物中心加起來超過60座……選擇之多,新中產都快挑花眼了。
武漢SKP開業後,武商MALL、恆隆廣場爲了搶人,掀起了一場罕見的價格大戰,號稱“從不打折”的LV,祭出八折“大酬賓”。
不單是武漢,蘇州、東莞等城市的人均零售面積也達到2㎡,超過了“購物之都”香港,相當於日韓的2倍。
此外,二三線的商場建設熱潮,還在愈演愈烈。
根據地產公司中報,剛在武漢狹路相逢的恆隆、SKP,馬上又要在杭州迎頭撞上了,中端陣營的K11內地在建商場11座,萬象城也計劃“一年下一城”。
原來盤踞在二三線的大悅城、天街們同樣沒閒着,紛紛改頭換面,迎合追求品質的顧客。
有了這些好去處,消費者對那些設施老舊、品味落伍的大衆百貨就提不起興趣,不少承載了一代人記憶的老百貨,逐漸淪爲了“時代的眼淚”。
可見,二三線城市居民的消費升級,牽引着商業地產進入了高端升級、大衆過剩的業態置換期,這個過程難免會影響到商場的出租率。
同理,開始精打細算的一線城市的居民,也在無形中撥弄着地產商的命運。
一位商場的租戶感嘆道:“前幾年商場有紅利,門店客流量、客單價比較穩定,品牌們一窩蜂進入商場,哪怕位置偏一點,總有消費者願意找、願意等位。”
現在的“大城市漂”,出門不是低成本的Citywalk,就是去好玩好逛的大商場拍照打卡,然後回家打開拼多多。
這樣的消費傾向,讓人羣越來越“扎堆”,今年6月,上海南京東路、世博和大虹橋等核心商圈人流量同比大增30%,而大寧、徐匯濱江的增幅不足15%。
仰仗客流量吃飯的商戶,自然也跟着遷徙走了。
據Savills,上海二季度核心商圈商場出租率提升了0.2%,非核心商圈下滑了0.1%。北京變化更明顯,太古地產年中報顯示,三里屯太古裡和頤堤港的租戶銷售收入同時降低了4%,但前者租金收入增長了9%,後者下滑了3%。
然而,消費者也是哪裡繁華去哪裡Citywalk,商家一股腦往核心商圈擠,會帶來連鎖反應。
據報道,北京、上海部分相對邊緣的商場,租金降低三到五成還是沒人接手,而王府井、南京西路等核心地區,商場租金大漲30%仍有商家趨之若鶩。
這樣一來,一線漂們可以享受核心商圈更好的商業條件,當然,也意味着大家要付出更多,畢竟羊毛出在羊身上。
電影《流浪地球》裡,眼看木星撞擊地球無可避免,人類生還機會渺茫,人們紛紛離開崗位,去和家人道別。
這時,發現一線生機的主角們,向所有幸存者高喊“希望是這個時代像鑽石一樣珍貴的東西”,成功召回大家,化解了危機。
今時今日,國內消費的信心也來到了關鍵節點,奢侈品、餐飲業、線下零售等各行各業接二連三傳來壞消息,悲觀者甚至認爲,最壞的情況還沒有出現。
然而透過商業地產的“衆生相”可以看到,消費不是一致向下的,而是不同地域、人羣、品類,分化出了“條條小道”。
這些方向裡,或許就藏着各個行業走出危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