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TikTok如何掉進美國陷阱？
美國國會衆議院用一週時間通過TikTok的剝離法案，TikTok似乎對此並沒有充足的準備。
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仍在做“最後努力”，試圖遊說參議員們否決法案。他在法案通過第二天，在國會大廈與民主黨參議員約翰·費特曼會面。會面間隙，他接受福克斯新聞採訪時稱，這份法案影響涉及太大，“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到底做錯了什麼。”
在此之前，他還在TikTok官方賬號發佈視頻解釋稱：“在過去幾年裡，我們致力於保護你們的數據安全，使我們的平臺免受外部操縱。我們承諾將繼續這樣做。”
而據華爾街日報報道稱，在法案通過之前兩週，TikTok美國高管去新加坡總部彙報時稱，經過多年來在美國的抗爭，這款應用不會馬上被美國這一最重要的市場封禁。
顯然，TikTok管理層錯判了形勢。這種錯判一方面來源於TikTok在美國已經多次挺過危機——2020年，美國前總統曾多次對TikTok進行極限施壓，試圖通過行政命令禁用TikTok，還強迫TikTok出售，但都沒有成功。直到現在，TikTok依然在美國正常運營。
另一方面，2020年以來，TikTok一直在爲合規做非常多的努力。其設立美國總部，確保內容監管符合當地要求，組建本地團隊審覈用戶內容，遵循聯邦和州法律。同時，TikTok美國等海外國家和地區的數據還和中國數據進行了隔離，並使用先進的加密技術來保護用戶信息。
但現在看來，這些努力並沒有完全獲得認可。
《美國陷阱》一書中指出，美國利用“長臂管轄”，將國內法應用於國外，以打擊競爭對手的新式霸權手法引人深思。美國的商業公司、律師、執法機關和司法機構形成了隱蔽的腐敗團體，他們操縱法律，從而變成一股不受約束的力量。這種霸權給全球治理帶來諸多難題。而在打擊TikTok上，美國有了新的方式和手段，但打擊競爭對手的霸權本質並沒有改變。
根據流程，衆議院通過剝離法案之後，將將移交參議院投票，如果參議院也投票通過，美國總統拜登將簽署該法案。
TikTok在合規問題上花費鉅額成本
2020年封禁和收購風波之後，TikTok在合規上一項重要的舉措就是把中國員工遷往其他國家和地區。
TikTok在全球範圍內設立辦公室，除了美國新加坡外，還在其他國家如英國、澳大利亞、印度等設有辦公室。這些辦公室主要負責TikTok在當地的市場推廣、內容審覈、人力資源等方面的工作。
一位前TikTok員工告訴界面新聞，TikTok在2022年縮減了大量位於中國的工作崗位，這些崗位開放給海外辦公室重新招聘。
也正是從2022年開始，TikTok在海外的員工開始快速增加。據媒體報道，當年TikTok全球數量員工超過2萬人，其中約四分之一在美國工作。TikTok在美國的員工遍佈多個城市，包括洛杉磯、舊金山、紐約、西雅圖等。同時，TikTok還在同年宣佈擴大硅谷團隊，計劃用3年時間招3000名工程師。
但因爲海外職場文化和中國的巨大差異，TikTok在海外團隊建設也遇到了諸多阻力，爲此TikTok管理團隊也付出了巨大的成本來協調各地區的問題。
據界面新聞了解，去年以來，字節跳動內部開放國內員工轉崗至TikTo新加坡、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地工作。去年11月，TikTok在國內工作的前後端開發、數據、算法等崗位員工陸續接到轉崗至海外工作的通知。
一位字節跳動內部人士向界面新聞透露，字節跳動從中國向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研發中心累計派出包括產品、研發和運營崗位120人。
除此之外，TikTok還在花費重金在美國進行遊說。據《華爾街日報》對遊說信息披露表的分析，自2019年以來，字節跳動花費了約2130萬美元用於聯邦遊說。
一個非常顯著的變化是，TikTok的公共政策團隊招攬了多位前國會議員，其中包括前參議院多數黨領袖、前密西西比州共和黨議員Trent Lott，前衆議院民主黨黨團主席、前紐約州民主黨議員JoeCrowley，前加州共和黨衆議員Jeff Denham，還有前田納西州民主黨衆議員Bart Gordon等多位前國會議員，還有特朗普的長期顧問David Urban。
TikTok的公共政策團隊在遊說過程中所闡述的一個重要觀點是，TikTok在每個選區都有用戶，禁用TikTok可能會引發選民的不滿。
但反對者並沒有因爲遊說就改變對TikTok的看法。很多持反對態度的議員仍然堅持認爲，TikTok的中國血統會給美國造成國家安全風險。
在普通美國民衆之間，支持和反對TikTok的比例也不相上下。美聯社和NORC公共事務研究中心最近的一項調查顯示，31%的美國成年人贊成在全國範圍內禁止使用TikTok，35%的人反對。
雖然TikTok爲合規做了種種努力，但這些努力並沒有讓所有的美國人對其放下防備心理。
兩次彈窗可能適得其反
雖然衆議院的投票進程和結果超出TikTok的預期，但TikTok還是快速發起反擊行動，表明自己反對投票結果的立場。
當地時間3月7日，在新法案進行衆議院能源和商務委員投票的幾個小時前，TikTok給用戶發出一則彈窗通知，試圖告訴其1.7億美國用戶事件的嚴重性。通知下方設置了“撥打”按鈕，提示用戶致電所在選區的國會議員，“讓國會知道TikTok對你意味着什麼，並告訴他們投反對票。”
多名國會工作人員對媒體透露稱，衆議院辦公室接到了大量電話。其中一名工作人員表示，他所在的辦公室接到了超過1000個專門涉及TikTok法案的電話，很多人不明白爲什麼TikTok會面臨風險。
3月11日，TikTok再一次向美國用戶推送了彈窗通知，提示用戶致電所在選區的國會議員，彈窗中對法案影響的表述變成了“剝奪你們和數百萬美國人熱愛的社區”。很多國會議員們的熱線電話因此被打爆，最後不得不拔掉電話線。
但此舉很可能適得其反。一些議員認爲，這反而凸顯出TikTok對輿論的影響力。其中，這一法案起草人之一的民主黨人Raja Krishnamoorthi發表聲明稱，這一法案並不是針對TikTok的禁令，而只是意在確保它不會威脅美國國家安全。他譴責TikTok發起“恐嚇活動”，稱這反而“證明了該法案的意義”。
而另一位共和黨衆議員Ashley Hinson則反問說：“如果在選舉日當天，TikTok發警告提示說'我們的選舉取消了，我們必須馬上行動’，那會怎麼樣?”
一位長期生活在美國的科技觀察人士對界面新聞分析稱，衆議院高票通過TikTok剝離法案，有70%的原因是其巨大的輿論影響力，還有30%的原因是其電商等業務對美國本土就業市場的衝擊。
據媒體報道，衆議院此次之所以能快速推動這一法案，與近一輪中東的緊張局勢有關。社交媒體特別是TikTok並沒有一邊倒地呈現支持以色列的內容，甚至有大量同情巴方的內容，這讓一些人感到恐慌。
據《以色列時報》在3月14日報道稱，著名猶太團體——北美猶太聯合會（JFNA），是美國國會快速推進TikTok剝離法案的幕後推手。
北美猶太聯合會代表數百個有組織的猶太社區，其對TikTok剝離法案的支持，根植於對TikTok反猶太主義的擔憂。此前，猶太聯合會和反誹謗聯盟均指責，TikTok上反猶太主義和反以色列情緒氾濫。
北美猶太聯合會在給國會的一封正式信函中寫道：“對我們猶太社區來說，當今最重要的問題是反猶太主義的急劇上升。我們認爲，社交媒體是反猶太主義上升的主要驅動力，而TikTok則是迄今爲止最嚴重的罪犯。”
信函還表示，TikTok剝離法案經過精心修飾，以確保其不違反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從而避免人們對政府審查社交媒體的擔憂。
截至目前，TikTok官方未對《以色列時報》的報道進行明確表態。但在剝離法案通過之後，TikTok在一份員工備忘錄中重申，公司計劃遊說美國參議院不要通過該議案。
“不賣就禁”意味着什麼
TikTok在這次反對法案的聲明中不斷強調，法案可能會影響自己平臺上的700萬家美國小企業，和超過1.7億美國用戶。
TikTok的言外之意是法案的本質就是封禁。衆議院通過法案後，周受資也發視頻表示，法案的實質就是封禁。
一旦法案簽署生效，字節跳動就要在165天內剝離對TikTok的控制權。目前，字節跳動100%持有TikTok的股權。但根據中國政府2020年更新的《中國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術目錄》，其中將“基於數據分析的個性化信息推送服務技術”列爲禁止出口技術，這意味着字節跳動無法將TikTok尤其其算法出售。
所以，雖然法案提出的是要求出售TikTok，但事實上留給TikTok的唯一一條路就是下架。這對TikTok自身及其1.7億的美國用戶都是巨大的打擊。
一些人將此與印度封禁對比，認爲量級相近可能影響不大。但事實上，美國是全球第一大經濟體，2023年GDP高達27萬億美元，人均GDP超8萬美元，而印度人均GDP僅2500美元，其潛在的市場潛力完全不在一個量級。
一位科技行業分析師告訴界面新聞，目前短視頻在全球範圍內仍然保持高速增長，如果法案通過，意味着Meta和谷歌在北美再無TikTok這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轉而迎來空前的發展機遇。
Meta首席執行官扎克伯格曾在2023年7月表示，其公司產品Reels摺合成年率的收入已從2022年的30億美元增至100億美元以上。谷歌母公司Alphabet在7月表示，每月觀看該公司YouTube Shorts產品的用戶數已從一年前的15億增至20億以上。
在2024年2月8日，美國衆議院情報特別委員會共和黨衆議員丹·克倫肖、民主黨衆議員喬什·戈特海默等還聯名致信美國商務部長，要求將TikTok的母公司字節跳動納入商務部的實體清單。
如進入實體清單，美國可要求蘋果、谷歌應用商店在全球範圍內不再提供TikTok，甚至字節相關產品的下載。此前華爲就因進入實體清單，而不能使用谷歌旗下安卓（Android）系統的及時更新及相關產品服務。
實際上，制裁還可以進一步升級。美國可以將字節跳動列入比實體清單更嚴格的SDN名單，SDN清單是要求任何美國人士不得與SDN清單上的實體和個人進行交易，包括提供或接受產品、服務，使用美元結算等。非美國人士和實體，與SDN實體交易也將面臨次級制裁的風險。按照這一方案，字節跳動將失去絕大多數全球業務，無法正常開展公司運營。
而且，上述分析師表示，假設法案通過，TikTok不在美國運營，美國政府大概率會推動盟友跟進，不會坐視美國人不能使用，而歐洲等國仍可正常使用。
這種觀點並非無跡可尋。上一輪由美國推動的政府設備禁用TikTok風潮，就是始發於美國，進而蔓延至五眼聯盟和整個歐盟。甚至部分東南亞國家，如菲律賓，也基於國家安全提出類似的動議。在法案獲得衆議院通過後，已有英、澳政要表態要求本國效仿跟進。
根據這位分析師的預估，在悲觀情況下，不排除TikTok最後僅能在部分親中的東南亞及拉美國家正常運營，損失掉其整體四分之三的市場份額。
目前，TikTok仍在堅持抗爭。據彭博社報道，美國司法部、FBI、情報總監辦公室等機構的高級官員在19、20日在參議院舉行閉門簡報會，以推進TikTok剝離法案。針對美國官員此舉，TikTok分發了一份題爲 "TikTok對司法部的迴應 "的文件，反駁了TikTok擁有姓名、年齡、電話號碼、電子郵件、IP地址和大致位置等用戶數據，相當於收集大量敏感信息的說法。
目前，該法案最大的變數就在參議院，目前部分參議院議員表達了謹慎的態度。據外媒報道，一些參議院議員表示，之所以需要謹慎行事，其中的考量包括擔心針對TikTok的行動會限制言論自由，並開創政治干預私人企業的令人不安的先例，同時如果TikTok最終被關閉，還會殃及熱衷於該應用的年輕選民。
據一位接近TikTok的人士透露，如果針對該應用的最新美國立法成爲法律，TikTok將用盡所有法律反擊手段。
無論結果如何，TikTok都必須戰鬥到底，這也是中國企業在海外擴張中必須要邁過的一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