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餘味

圖/王婷

北風呼呼作響,引一陣陣寒意,村裡卻一件一件喜事接連登場,把寧謐的莊頭點綴喜氣洋洋,都說有錢沒錢娶個老婆過年,娶媳嫁女都趕在過年前,村頭村尾沸沸揚揚殺豬宰羊,一場一場婚禮鑼鼓喧天,開啓隆冬序幕,掀起新人的蓋頭,看這不尋常的冬,及新人即將落腳的家。

回望過年套路,小小心靈充滿期待:穿新衣、穿新鞋、壓歲錢、一大蒸籠年糕及平日沒有的豐盛年菜、以及母親難得幾天好心情。和母親一樣資深婦人們,熟門熟路,適時給哪家新媳婦一句提醒。

過年是大事,家家戶戶忙碌起來,村子裡很是鮮活,裡裡外外爲這年節活絡着。約略過了臘八,父親開始張羅過年瑣碎事物,朔風猛吹,海水凜冽,討海人趁退潮的短暫時間,多采一籮筐蚵仔便是好的,若蚵仔正肥更佳。母親、嫂嫂趕緊剝蚵仔好進城換魷魚乾、香菇、糯米、糖等乾貨。一路忙到除夕,遊子都會乘登陸艇越過臺灣海峽返鄉,父母等待遠方孩子歸來,我等待他們會帶回一籃柳丁或一串香蕉,以及來自臺灣的餘味;遙遠的聲息一旦過海而來,飄啊飄,很容易成爲故事。但是故事先別說了,遊子都應該在這時候,與故鄉的日子穿在一塊。

依稀記得我拉着母親衣角,跟在父親身旁吱吱喳喳說着新年點滴:

採塵(筅)

年前盛事即臘月二十三開始採塵,尤其佛龕平時不輕易踫觸,此時選個吉時幫祖先神明清除塵埃。從佛龕請出的神明,小心靈是恐懼的,平時神主牌神秘兮兮充滿鬼魅,感覺很嚇人,趕緊躲遠遠,父母親很偉大,他們都不怕。全家趁機大掃除,365天偌大的客廳頂上,平時太高不易清洗,沾染些許灰塵及蜘蛛網難免。

這日會把高梁空穗連梗綁在竹杆上,把最頂的蜘蛛網給清除下來。廳堂裡高掛的子婿燈拆下,仔細擦拭,傢俱鍋碗瓢盆全部洗刷晶亮,好似搬了新家。母親規定不準吵架,口不出惡言,這段時間到過年,整個家明亮清爽,祥瑞極了。農家除舊佈新,沒有忘了祖先及神明。

蒸年糕

門口母親嫂嫂姐姐把昨夜泡好的糯米,用石磨磨成漿,再用麪粉袋瀝乾,拌上砂糖,一層層蒸籠疊在竈上,母親點上一炷香,且待香燃盡,年糕就熟了,這期間任何人不可問:熟了嗎?或說了不吉利的話,否則冒犯竈神,年糕會半生不熟,說來奇怪,只要年糕沒蒸熟,再怎麼蒸都不會熟,糕餅有它的良辰吉時。

等待這年糕一整年,不敢跟玩伴出去玩,守着母親及竈腳,母親剛蒸熟的年糕粘稠軟綿,不能刀切,看着我的饞相,先用小碗挖一碗,啊!甜滋滋,塞滿日後所有的光陰。

寫春聯

大事中的大事,父親買回的硃紅紙張,裁成貼大廳的左右門聯、再裁側門的、橫的眉枇,小張方的單寫福祿壽喜吉祥,紙張就緒,再磨墨,三哥、弟及我躍躍欲試,拿着毛筆,想寫什麼?大廳的不能亂寫,要依父親給的春聯範本「春滿乾坤福滿堂」之類,正門人來人往,寫太醜不行。寫春聯是過年重頭戲,最早由父親書寫,再來大哥、二哥、三哥,到了我和老弟就有趣了,我倆不想按春聯的範本寫,天馬行空自己編,有一回弟寫「山高豈礙白雲飛 竹密何妨流水過」橫批是「成功門」,那一年他臥室這對聯時時呈現我眼簾,胸臆一股難以言喻的砥礪,壓力很大。

我則自以爲是的寫個橫批「宜慧莊」自詡,編寫完畢得意得很,父親偏心贊老弟寫得較好貼廳堂,我寫的較普通,貼豢養牛馬的茅草房。從小老弟都認爲他是我哥,我順其自然竟也把弟弟當偶像,他處處表現在衆人之上,我這笨兮兮姐姐也不用和他爭,因此我寫的只適合自己的房間及茅草房和旮旯的米缸之類。有參與就好,阿Q精神表露無遺;阿Q也得過年,所有阿Q都要過年。

除夕夜

一早母親用地瓜粉煮一桶漿糊,貼春聯是大事,先從正廳門楣貼起,正房貼好再貼櫸頭偏房,最後隔壁茅草房,全部春聯貼好果真氣象萬千,喜氣洋洋。

出遠門的遊子歸來,物資貧乏的年代,團圓更令人期待,除夕美食特別誘人,煎炸炒蒸竭盡所能的豐盛,母親說是爲來年討吉利,米缸裡要有滿滿的米,團圓飯吃畢要留一條魚(年年有餘),不可說不吉利的話,晚飯後一家人圍在客廳一盞燈泡下一起撿花生種子,把好的剝殼,待年後清明時節播種。

母親並炒一盆香噴噴花生,邊吃邊撿,吃着花生取長壽之意(吃土豆呷甲老老老,閩南語發音),夜深了洗完澡上牀、父親把五元或十元壓歲錢放在枕頭下面。睡着、枕着,鈔票沒有揉縐、也沒有變薄,小小腦袋做着香甜的夢。

新衣大部分是上學制服,疊好放在牀頭,閉着眼睛等待黎明,思忖何以天亮如此慢?

大年初一

穿新衣是每位母親想給孩子的。而兒童期待的新衣都經過母親超前部署三年制成,初始袖子、褲管要卷高高的,三年後衣服合身卻也陳舊了。有一年意外得到大姐爲我裁製的大紅色超大外套,昔時俗稱「水泥仔布」的布料,驚喜到走路都不自在,過完年母親趕緊收藏好待來年再穿,衣服合身時約莫過了三、五年,窄小了呢。鞋子也一樣,紅色娃娃鞋塞滿布屑,合腳時鞋面鞋底早已分家了。

年初一,像小鳥般急着起牀穿好所謂新衣,無所事事,只等母親率家人祭祖先、拜天公,吃完長壽菜,找鄰居玩伴逛村頭村尾,胡亂評論那家春聯寫最好?懂什麼,亂下評語而已,如今只記得一戶人家稚氣字體寫着:「昨天今天和明天,軍樂民樂人人樂」橫楣「軍民一家」。逛累了看那一家年內有娶新媳婦,結伴去討喜糖吃,也看看村裡的新人,新娘子打扮喜滋滋端一盤喜糖,招待一羣小毛頭,幾句新年賀詞之外,學大人語氣加句早生貴子。大人小孩同伴趁新春,可以名正言順打打四色牌,或擲骰子,年節允許日常短暫撒野,年紀小除了好吃好喝,通常未有新鮮事。

年前期待過年,覺得日子異常緩慢,初二、初三類似初一,母親規定初三前不可倒垃圾,且掃地要往屋裡掃,不可往外掃,垃圾可是財富的象徵,三天製造的垃圾無比珍貴。日子特快,沒緣由的興奮感消失了。

初五開市

一切迴歸正常,上班的上班,上山下海照舊,除了門聯仍然鮮豔,不再興致勃勃,一個叫「年」的怪物無聲無息咻一聲過了,年紀漸長憧憬愈來愈薄。厚實的快樂適宜栽在童年,離童稚愈來愈遠,朦朧中應該走上舊時光,把一切都叨唸一遍後,年味跟着歸位。

初九拜天公

幾天前開始製作一籠一籠的紅粿,準備拜天公。

紅粿製作流程:準備好材料,模子、蒸籠、粿葉及一坨事先發酵好的粿婆…,母親指揮嫂子、姊姊們圍繞圓桌,一起做粿,有說有笑,和樂融融,做紅粿表示幸福、圓滿,空氣中瀰漫着濃濃人情味,細數哪一家親友當年不能做紅粿(一年內家裡有辦過喪事者),母親囑咐多備一份送過去,有些時候居住他村的親戚,須派專人送幾個紅粿聊表心意。

農業社會質樸的習俗,小村落左鄰右舍相互呼應,婚、喪、喜、慶串連莊頭莊尾的情誼,彰顯彼此的關懷,因此做紅粿不僅是做紅粿,內涵深且廣的人情味,天涯與海角都有一絲牽掛。

初九還有好吃好喝的等着我們,初八夜要淨身,初九一早穿着過年的新衣拜天公,供桌上牲禮、糕餅、紅粿,孩童遇到有吃的太美妙了,一盆盆紅色晶亮紅龜粿,墊着剪裁齊整大黃槿葉,一早會有父母請來簡單傀儡戲,感謝天公保佑家人一年平安順遂。

父親拜完天公會到太武山進香,回家途中到城裡中藥行配上一包包藥材,男女老少各有不同,燉着一年來準備的雞鴨,我開心享用屬於我的那一鍋美味。

曾經跟父親步行到太武山海印寺,父親邊走邊說故事。沒有故事陪我,要耍賴的,來回五、六個小時路程,那麼遙遠,爲了故事必須半跑,氣喘吁吁,還不忘記偏着頭仔細聽着。

元宵提花燈

熱熱鬧鬧嘻嘻哈哈,吃元宵、提燈籠……。農業社會的無理便是男孩可以提着燈籠村南村北嘻鬧,身爲女兒的我沒有花燈可提,賭氣把嘴巴翹得特高,起先啜泣繼之放聲大哭,弄得母親不得不放下廚房的事,特別到雜貨店爲我買一盞小小紙燈籠,破涕爲笑的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提着燈籠出門繞一圈,回家把燈籠掛在客廳,三姐笑罵我臉皮厚,長大後明白一個道理,權利靠爭取,提一個燈籠是如此,人的一生也是。

正月二十五

雙忠廟位於村口,是全村人信仰中心,日常亦香火鼎盛,解決人們心中疑惑。尤其母親大小事都要到雙忠廟擲杯,大至娶媳生孫、兒子聯考,小至飼養母豬要生了,通通請廟宇神明保佑,廟裡供奉許遠、張巡、雷萬春三位大將,都是忠貞勇猛之士,值得後人敬仰膜拜。每年正月二十五是廟會,下午廟口各種表演、唱戲,唱完戲鼓車隊敲鑼打鼓,各家派男丁參與,繞行全村,祈求村民平安順遂。村裡每戶人家竭盡所能整治筵席,識與不識客人一律歡迎,一道一道大菜上桌,昇平景象都是諸尊王賜福。雙忠廟是守護神,彷彿看到母親提着香籃緩步前行,而我仍然拉着母親亦步亦趨既害怕又好奇跟着,臉上似乎還掛着兩條鼻涕。

雙忠廟大拜拜,剛好在正月下旬續了熱騰騰的餘溫,過年算是完美結束。

多少年過去了,原味加味盡是滋味,時空不時更迭,科技侵蝕緩慢古老的餘味,父母親不在了,家仍在否?歲月堆積許多痕跡,除了山川海洋沒有變,海水依然湛藍,山上老樹仍舊翠綠,我們已然從童𫘤越過少壯,逼近銀光閃閃,近來過年的氛圍淡了,鞭炮仙女棒換成無煙無火,惆悵失落聯袂,回眸一望僅僅抓住一把剎那,化爲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