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把李善均推入死境？洩漏身分的南韓警察、嗜血的媒體與閱聽眾

南韓知名演員李善均，12月27日上午被發現陳屍車內，警方研判爲輕生。從涉毒風波以來，從刻意泄漏消息的南韓警方、到嗜血的媒體與閱聽衆，都在無形中，將李善均一步步推入死境。圖爲2023年12月27日首爾一家醫院設置祭壇，擺放李善鈞的遺像。 圖／歐新社

因牽連吸毒疑雲，而連月不斷接受調查的南韓知名演員李善均，12月27日上午被發現陳屍車內，警方研判爲輕生。不論李善均是否真的吸毒，南韓警方調查的草率和調查前泄漏身分、媒體的嗜血報導、閱聽衆的追逐八卦，還有社會對毒品問題「只重譴責卻無心討論與解決」的態度，都證明這番犧牲不值得，還可能有下一個李善均出現。

▌「頂級明星L先生」地方報紙的獨家報導

事件最初發生在10月19日下午，南韓首都圈的地方報紙《京畿新聞》，在網站上刊載一則短篇獨家報導——「頂級明星L先生，因毒品嫌疑遭暗查（即警方立案前的初步調查）」，當時報導內文如下：

19日，綜合《京畿新聞》所採訪到的消息，最近仁川警察廳在搜查首爾江南聲色場所時，獲取到有關頂級明星L先生吸毒的相關情報。

仁川市警方相關人士說道：「在搜查江南聲色場所的過程中，獲取到劉亞仁等級的大牌藝人情報，目前正以演員L先生涉入與毒品相關的情報爲基礎，展開立案前調查。」

該人士接着表示：「目前並未確定L先生存在與毒品有關的犯罪嫌疑。」

目前接受毒品相關立案前調查的L先生，在2001年以MBC情境劇出道後，在許多戲劇與電影中，擔任主演的角色展開演藝活動，累積了高人氣。

這篇透露當事人接受警方立案前調查的報導，一方面指出「還沒確定嫌疑」，卻又提示他出道的年份與電視臺作品型態，立刻吸引衆家媒體跟進報導，還有網友在留言板與討論區中瘋狂議論，不到半天，就依包括「L」開頭與出演過MBC情境劇等提示，確認當事人爲李善均。由於議論熱度過高，經紀公司也很快就出面承認。

從此環節開始，就出現嚴重問題──通常警方須嚴守「偵查不公開」原則，但仁川警察廳人士，卻在立案前調查的階段，就已將消息泄漏給特定媒體。

李善均在12月27日上午，被發現於車中身亡，警方初步研判爲車中燒炭自殺，但動機和細節尚在調查中。圖爲發現李善均車輛，當時停靠在首爾鍾路區的一座公園內。 圖／法新社

▌立案前調查時，警方已走漏消息給媒體

在當今媒體激烈競逐獨家報導的時代，衆家記者儘管知道偵查不公開，仍希望警方能提供一些案情線索或資訊，也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跟警方套關係、隨時保持連絡，希望能搶到第一手消息。對此，閱聽衆卻通常不會在乎、也不清楚，只希望能獲悉越多內容越好。

但就算違背偵查不公開原則，警方也通常是在正式立案調查後，才餵養記者消息，這回卻是罕見地在立案調查前就釋出，更違反常理。

原因在於，立案前調查的人事物，本身存在極高不確定性，很可能被推翻，這時泄露給媒體，再透過媒體廣泛傳播，閱聽衆獲知後，就容易對被指涉者產生刻板或負面的印象，以「有罪」的眼光看待。

而在立案調查前泄露內容給記者，還存在一個風險是，都還沒正式立案，若是真的往後有機會成爲重大案件，當警方的風聲走漏，在媒體上傳播，尚未被列在調查範圍的其他嫌疑人，很可能在察覺後展開滅證或串供，不利往後調查。

10月28日，李善均針對涉毒風波向外界說明。 圖／歐新社

▌KBS公開通話錄音

李善均的身分披露後，警方於10月23日對李善均刑事立案，使他正式成爲嫌疑人。最初會和李善均扯上關係，是一名是29歲的江南聲色場所女性業者A女，有使用冰毒和大麻嫌疑，過去也有6次吸毒被逮，後來發現這A女，今年來有多次與李善均通話的紀錄。

A女供稱，自己曾和李善均一起使用過毒品；李善均則主張，A女對其威脅勒索，並在不知情下將毒品給了他。而李善均幾次的檢測結果，尿液、頭髮與腋毛呈現陰性、腿毛則因「採取量不足」而無法判定。目前僅能得知，李善均至少有8到10個月沒有吸食毒品。

而對李善均形象造成另一個重擊的，是全國收視率最高、同時還作爲公共電視臺的KBS，在11月24日晚間《9點新聞》播出的獨家報導，公開先前李善均與A女的通話錄音：

A女：「不知道，因爲你都沒表現出來。」

…

A女：「當哥哥在身邊抽大麻時，我不是沒抽嗎？我說那個會留在身體很久，看診斷試劑就會出現，不是嗎？」

報導指出，A女對吸毒過程，做了詳細陳述，而警方也以此爲基礎，持續調查李善均。但當時，對李善均的各項採驗都已結束，並未直接發現任何吸毒證據，而警方持續調查的線索，皆只依賴A女的供辭，採證既不完全，亦未有進展。

儘管KBS負責地以「平衡報導」的方式，採訪到李善均方面的迴應，反駁A女的主張「並非事實」且爲「惡意譭謗」，KBS卻未能進一步釐清錄音對話的前後脈絡，而李善均疑似「不倫」的成分，加上A女具強烈張力的發言，透過各家媒體與網友不斷轉傳，已讓民衆對李善均過往作爲「國民大叔」的形象產生鉅變。

最後，李善均在12月26日要求，和這名A女一起展開測謊，但還沒開始，隔天他就離開人世，留下許多謎團，而涉案與否，也隨他的死亡而終結。

李善均：「我也蠻喜歡你的，你曉得嗎？」A女：「不知道，因爲你都沒表現出來。」KBS在11月24日晚間《9點新聞》播出的獨家報導，公開先前李善均與A女的通話錄音。 圖／KBS

南韓演員李善均於12月27日上午10點半被發現輕生身亡後，向來鮮少正規新聞時段傳遞藝人動向的公共電視臺KBS，在當天中午的《12點新聞》以頭條報導，當天南韓三大電視臺的午間新聞，皆以頭條報導。 圖／KBS

▌警方、媒體與閱聽衆，將人逼入死境

李善均可能真的碰了毒，而難以承擔後果；也可能沒碰毒，而想證明自己清白，兩個情境的共通點是──他往後都勢必得承受形象上的毀滅性打擊。

就算以證據不足、無嫌疑告終，或被認定無罪，都難以抹除烙在身上的負面印記。因爲往後他可能面對的，是就算完全脫身，仍會有許多人惡意攻擊嘲諷。實際上，涉毒風波發生後，李善均手上幾個戲劇和廣告拍攝計劃皆因此喊停，對製作公司、電視臺和業者造成損失，這足以他造成往後幾年間都難以再起。

許多人對李善均的死感到錯愕與惋惜，但這兩個多月來，從警方泄露風聲給報紙，到親眼看見李善均沉重地在衆家鎂光燈下出面應訊，然後聽到電視臺公佈震撼錄音——我們都沒看到有人去檢討這違反偵查不公開與無罪推定的原則，而且足以對當事人造成精神上的打擊。

反而站在新聞產製角度上，我們可能還會認爲，記者取得這樣的獨家很厲害，而且具有報導價值；閱聽衆也樂於汲取這樣的內容，並無形中重塑對李善均的形象，由正面轉爲負面，卻未意識到兩個月下來，從警方、媒體到閱聽衆，都在無形中，將李善均一步步推入死境。

而事實上，這是有機會避免的。因爲去年，南韓演藝圈就發生過性質類似、足以爲戒的案例。

12月23日，李善均赴仁川警察局進行調查。涉毒風波發生後，李善均手上幾個戲劇和廣告拍攝計劃皆因此喊停。 圖／法新社

▌前車之鑑：演員李相寶吸毒烏龍事件

2022年中秋節時，出演過多部連續劇配角的南韓演員李相寶，在住家附近被居民發現，精神恍惚且顛顛簸簸地行走在路上，還不斷做勢嘔吐，居民認爲看起來異常又可疑，於是報警處理。警方找到李相寶後，又在其家中發現有數十顆膠囊，驗毒結果呈現陽性，以違反毒品類管理法，被緊急逮捕，但隔天就被釋放。

衆家媒體紛紛跟進報導此事，儘管未披露姓名，卻指出該名男性於2006年於無線電視臺的連續劇配角出道，後來接拍多部戲劇與電影的配角或主角。

消息一出，網上一開始憑藉着有限資訊，猜測是演員樸海鎮或李茂生，導致兩人的經紀公司接連出面否認；直到隔天，先有媒體披露，當事人經確認爲李相寶，後來又出現標題爲「『吸毒的40歲男演員』李相寶，承認嫌疑獲不羈押」的報導，並吸引許多家媒體跟進。

但李相寶後來出面對媒體表示，自己並未吸毒，只是因家人先後去世而罹患憂鬱症，開始長期服藥，想到中秋連假要獨自度過而感到哀傷，在「吃藥配啤酒」後出外，開始恍惚與走路顛簸。

「當時就有7、8名警察圍着我，開始盤問說：『是不是有吸毒？』，我當時沒什麼精神，之後警察破門而入翻查，只發現兩袋神經安定劑，我一再跟警察解釋說，自己正在吃神經安定劑，結果就被逮捕了。」李相寶事後接受媒體採訪時說道。

主治醫師也出面證實，李相寶長期接受治療。而之所有陽性反映，是因部分抗憂鬱藥物中，含有與少量與毒品相同的成分，用來達到抑制情緒的效果，並不會產生中毒現象。而警方重新委託醫院檢驗後，皆無問題。

而對有媒體報導「承認吸毒」，李相寶反駁，自己從未承認，而且過程中也沒人向他聯絡求證。他說道：「我已成爲一個吸毒的人，就像有天把一個人隨便殺掉是一樣的，（媒體）連來確認都沒有…」

爲捍衛自己清白，李相寶在事發後兩週內，總共接受15家媒體採訪，希望透過多方曝光的方式，積極洗刷污名，儘管警方也以無嫌疑終結，但他仍得承受異樣眼光，因爲承受創傷，最後被迫離開原本居住處，前往鄉下靜養。所幸在休息近1年後，李相寶近來宣告復出，重新接拍連續劇。

李相寶的例子暴露出，南韓警方處理毒品相關案件的草率，加上泄露個資給媒體，在當前競爭激烈的媒體時代，只要一家媒體先報導，就會有百家媒體以「複製貼上」的方式跟進；而只要一家內容出錯，也會有百家媒體跟着錯。

就算沒有錯，靠着片面資訊或說詞的呈現，足已使外界逐漸認定被指涉的當事人有問題，造成可能得因此長期承受心理壓力與創傷。而如今，類似情境又發生在李善均身上，最終造成一代名演員的殞落，顯示社會並未從去年的李相寶事件中反省並學到教訓。

爲捍衛自己清白，李相寶在事發後兩週內，總共接受15家媒體採訪，希望透過多方曝光的方式，積極洗刷污名。圖爲李相寶2022年10月在節目《Scoop World》談論吸毒烏龍事件。 圖／MBN節目《Scoop World》

▌南韓戒毒治療資源不足

我們對吸毒、持毒者，經常投以異樣、負面眼光看待，認爲他們「明知故犯」、「無法控制自己慾望而墮落」、對他們的行爲大力撻伐，然後站在自認爲正義的立場，呼應政府與公權力的掃毒與緝毒口號，卻鮮少對人們爲何碰毒、如何協助他們意識到當前的問題，並尋找適當的資源介入與支持，有所理解。

南韓的毒品犯罪人數在近幾年呈現大幅成長的趨勢，2018年爲8千多人，但今年統計至11月，已達1.7萬人，成長1倍之多。最初原本販毒與吸毒者的比例，約莫55波，但到現在已拉開到3比7。30歲以下的毒品犯罪人數，從2018年的2,261人成長到去年的6,285人，而20歲以下的毒品犯罪人數，更從143人激增至481人。

尹錫悅總統在2022年當選的1個月後，就公開對毒品「宣戰」，他說道：

從那時起，「與毒品的戰爭」就成爲南韓政府強打的口號，就連梨泰院慘案發生前，警方都表示，將集中對區域的毒品查緝，而非集中在人流管制與交通疏導，可見政府將掃毒排在優先順序。

歷年南韓毒品相關犯罪者（包含吸食或買賣等）的人數比例增加。 圖／楊虔豪

警方近來大力查緝毒品與犯人，可預料舉發毒品持有與成癮者數必定增加。這當中的許多人，理應被轉介到專責機構接受諮詢、輔導與治療，南韓全國目前有24個醫院扮演這樣的角色，而政府撥發給這些機構的預算，2023年爲8.2億韓元（約新臺幣2,050萬元）。

南韓政府更規劃，2024年將全國的專責機構數量擴充至30個，但目前確定的2024年預算額卻被凍結，所以未來新上路的專責機構要如何營運，將是個問題。

就連當前還未擴充的情況下，多數專責單位都存在金費與人力不足的問題；全國24所專責單位中，有半數在最近3年內，幾乎未再收治吸毒者。

以首爾市爲例，目前有兩家醫院擔任專責單位，但自新冠疫情爆發後至今幾乎沒在運作，若周遭發現有人要接受戒毒門診，得轉介到車程兩小時的仁川「真愛醫院」，是南韓當前最有名、規模也最大的戒毒治療單位，但每年實際要給付的治療金額，都超出預算額數百萬元新臺幣，仍在苦撐當中。

牽連進毒品風波的李善均，他的死亡，讓海內外許多曾受他演出感動並帶來美好回憶的韓流劇迷們，深感錯愕與惋惜。但若只是顧着陷入情緒悲憤，不去思考包括政府、警方、媒體、閱聽衆在事件各個環節中的義務與責任，不僅毒品問題不會獲得改善與解決，下一個李善均還會再出現，因爲我們都有可能是無聲的共犯。

牽連進毒品風波的李善均，他的死亡，讓海內外許多曾受他演出感動並帶來美好回憶的韓流劇迷們，深感錯愕與惋惜。李善均的悲劇，難道沒有辦法避免嗎？ 圖／《我的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