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能說出滾燙的情話
她還能說出滾燙的情話。(圖/張天一提供)
1
我16歲那年,爸爸因腦出血去世。我和媽媽感覺天塌了,尤其是媽媽。
爸爸在時,她是一個備受呵護的小女人。爸爸走了,她一個連飯都做不好的人,如何帶我繼續生活?
安葬爸爸後的第一頓晚餐,有麻婆豆腐、西芹肉片和香煎午餐肉。一切,都是爸爸在時的樣子。可是,媽媽明明不會做飯。看到我疑惑的神色,媽媽特別坦然地說:「你爸做了那麼多年飯,我就是看也看會了,只是有他在,不想幹而已。」
都說會撒嬌的女人最好命。這句話放在媽媽身上,只對了一半。爸爸在,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哄着爸爸做家務,她全程只需甜言蜜語。所以,爸爸猝然離世,悲傷欲絕之餘,我更擔心的是,媽媽如何生活下去。就連爺爺奶奶來電話,都會偷偷跟我交代:「好好勸勸你媽,振作起來,如果有合適的人,別攔着,她生活能力差,一個人養活你不太容易。」但是,我們好像都誤會了媽媽。
爸爸走後,她開始擁有強大的動手能力。
首先是廚藝。一日三餐,她絲毫不糊弄。照食譜學,跟人請教,有時失敗了,半夜不睡覺也要把一道菜研究出來。從前逢年過節,不管是去奶奶家還是姥姥家,媽媽全程負責陪聊,爸爸則獨自張羅出一大桌山珍海味。爸爸走後,媽媽接管了這個任務。一年又一年,媽媽繼承了爸爸的手藝,以及爸爸的任勞任怨。爸爸雖然不在了,可他的手藝還在,他的心意還在照拂着家人。
爸爸走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和媽媽在姥姥家過。臘月二十八,我陪媽媽去買菜。她從兜裡拿出一張長長的購物清單,大到牛排,小到香菜,一一列舉。從菜市場,到超市,一路轉下來,媽媽的眼圈紅紅的。我知道,她在想爸爸。我說:「媽,別難過,你還有我。」可媽媽說:「媽不是難過,媽是覺得幸福。往年,都是你爸張羅這些事,而且他從不拿清單,卻能關照到每個人的喜好。一個人心裡得裝多少愛,才能做得這麼面面俱到、無怨無悔。」
媽媽的本職工作是出版社編輯。誰能想到,像她這樣一個「文藝女青年」,有一天會對螺絲刀、鉗子、扳手感興趣。那個爸爸留下來的工具箱,她沒事就拿出來擺弄。一會擰擰水龍頭,一會修修晾衣架。媽媽在學習爸爸。看着前一天還漏水的花灑,第二天就恢復了正常,我會覺得,那個讓家永遠沒有後顧之憂的爸爸,還在。
2
找一個男人,這是很多人在爸爸走後,對媽媽未來命運理所當然的安排,包括爺爺奶奶,還有我。
我以爲,李叔會是媽媽的晚福。他和媽媽是大學同學,也是彼此的初戀,後來因工作分配兩地而分開。再後來,李叔全家移民加拿大。找到媽媽時,他已經是喪妻多年的孤寡老人。彼此知根知底,前緣再續,誰都認爲這是兩個老人的緣分。可是,媽媽只是客氣地請李叔吃了頓飯,就再沒了下文。我問她爲什麼,她回答:「看不上,說話的聲音、走路的樣子,甚至夾菜的姿勢,都覺得不舒服。都沒有跟你爸留下的那些螺絲刀、鉗子在一起舒服。」她愛爸爸的理由永遠充分,而她不愛別人的理由就是那麼雞蛋裡挑骨頭。爸爸不是這世上男人的標準,卻是媽媽衡量其他男人的標準。
此後,我再沒勸過媽媽再婚。而我結婚生子,媽媽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老公叫林業民。媽媽做飯時,會有意無意地把他帶在身邊,讓他學藝。我們一家三口出去玩,結果輪胎紮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老公急得團團轉。於是,媽媽教着他,兩個人合力換上備胎。她誇我老公:「小林,真沒想到,你幹啥像啥,心靈手巧,一點就透。」老公被誇得直笑,回家後背地裡對我說:「媽真是女漢子,進得廳堂,入得廚房,關鍵還換得了車胎。」於是,我給他講了從前的媽媽,那個爸爸還在時的她。
如果不回憶,我幾乎忘了媽媽從前的樣子,那個恃寵而驕,高跟鞋把腳磨破一塊皮,就要求爸爸揹她上樓的小女人。不知爲什麼,那一刻,我突然好想抱抱她。於是,我光腳跑到她的房間。結果,她正在看相冊。她指着其中一張爸爸年輕時的照片發呆:「丫丫,你說你爸怎麼這麼帥呢?真的,每次看着他,都覺得像第一次看見他一樣,還是會心動!」這滾燙的情話,出自我60歲的老母親。我不覺肉麻,我太清楚,這一生,她和爸爸,是怎樣深愛過。
時至今日,爸爸走了有16年。依然有很多人對我說,你媽也該找個伴兒了。可是,我真的沒有再勸過她。因爲媽媽說過:「你比誰都清楚我和你爸是什麼樣的感情,死亡根本沒法把我們倆分開。」看着眼前,她看爸爸相片時的眼神,我確定了這一點。
我的媽媽,她從來就沒有孤單過,她的一生都在熱戀。爸爸的愛,讓她不枉此生!
(春榮/摘自《伴侶》2020年第9期,本刊節選,圖/張天一)
本文作者:劉小念
《讀者雜誌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