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民主的雨季:威信的符號、政變與權力風暴

雨季中的曼谷,總是悶熱難耐。 圖/路透社

逐漸步入雨季的曼谷,悶熱難耐。表面上這座「天使之城」一切如常的送往迎來,鉅額的觀光收益抵銷了去年不景氣(多虧了爆增的中國遊客),再加上外資陸續涌入,以及軍政府擴大內需的政策奏效,今年以來的GDP成長逐漸回升、甚至好過預期。經濟好轉,軍政府的統治地位也就越趨穩固,但政治上的變數仍舊存在——特別軍政府一再承諾的「2017還政於民」逐步接近,如今的泰國,是否能走回民主政治的正軌?

自2014年軍事政變以來,泰國被迫接受軍政府統治,原有的憲法亦遭譭棄。這段過程中,泰國國內之所以能維持秩序,除了民衆早已習慣於軍人干政的頻繁(自蒲美蓬登基爲泰皇之後,過去66年間泰國出現了13次政變),軍政府與民間對於還政於民的「默契」也很重要;然而,幾個月前公佈的新憲草案,卻可能讓政變的亂局治絲益棼。

這部由軍政府主導的新憲草案,其內容的主軸在在顯露出了軍方「延續統治」、「壓制政敵」的意圖,是故纔出現了許多「反民主」的條文:像是未來的國會議員仍由軍政府任命(現在的國會議員是在政變後由軍政府委任),且這些議員可以指派憲法法庭與最高法院法官,等於軍政府同時掌控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又如軍隊享有憲法豁免權,行動不受節制,更可將軍事審判延伸至民間人士...等等。

這部由軍政府主導的新憲草案,其內容的主軸在在顯露出了軍方「延續統治」、「壓制政敵」的意圖。 圖/路透社

國際壓力對於軍政府總理巴育(圖)顯然無關痛癢。 圖/路透社

此類惡行惡狀自然受到反對派人士與西方世界的撻伐,包括美國與歐盟都已督促軍政府儘速恢復民主,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也在普遍定期審議(UPR)時表示關切。但國際壓力對於軍政府總理巴育(Prayuth)顯然無關痛癢:對外,他選擇靠攏中國,以緩解美歐的抵制;對內,他以鐵腕監控民間大小批評聲浪——特別是在最容易串連革命的社羣網路。

於是,一位清潔女工因爲在臉書政治討論串以一個「จ๊ะ」迴應(或作/จ้า,意爲「我知道」)而被控誹謗君主、一位工廠員工因爲惡搞第一寵物圖片被控冒犯君主,其餘還有更多大學生、政治家等都爲反對軍政府專政而遭受軍事審判,類似情事不勝枚舉。據非政府組織統計,從2014年政變至今,軍政府至少以「大不敬」(lese majeste)之罪起訴了50多人、傳喚了1,300多名社運或人權運動者,移送至軍事法庭的案件更高達1,600多件。林林總總,無不顯示軍政府藉着泰皇的崇高地位,行獨裁之實。

此外,即便軍政府耗費了大筆資源宣傳自己推動制憲的努力,但民間大多不看好泰國真能就此迴歸民主。這樣的悲觀預期不只基於軍方的專橫,更牽涉到該國根本的政治結構。過去幾年的政壇紛擾中,泰國王室雖然與保守派的政經菁英、軍方保持合作,但也和民選政客們若即若離,藉由讓紅衫軍與黃衫軍彼此牽制,以維持國內最後的團結底線。然而,88歲的蒲美蓬近來不斷傳出病重消息,王儲又不孚人望,威信日衰的王室功能正在一點一滴的流失——一旦蒲美蓬逝世,泰國政壇的微妙平衡是否就此崩塌、陷入全面混亂呢?

要解答此問,得先簡短回顧泰國的民主進程。

一旦蒲美蓬逝世,泰國政壇的微妙平衡是否就此崩塌、陷入全面混亂呢? 圖/路透社

二戰結束後冷戰旋即來臨,泰國軍方高舉着反共大旗掌握政軍實權,與王室共治泰國。此時的泰國如同韓國、臺灣等亞洲國家,從50年代到70年代,泰國也享有平均每年將近7%的GDP成長,民衆專心賺錢、軍方專心統治,彼此還算相安無事。但從70年代開始,市場自由化的力量逐漸轉成政治民主化的訴求,同時共產主義陣營不斷對外輸出革命,使泰國政治益形複雜。一方面泰共與政府間的武裝衝突升溫,每年大概都有百人以上喪生,另一方面學生吸收左翼養份,串連各大學院社團鍼砭時政,並組織抗議活動。

動盪結果雖然促成了泰國在1973年與76年的兩次民主運動,但歷經血腥的奮鬥,卻未讓泰國成功轉型,即使「屠夫」總理他儂(Thanom)下臺,但軍方的勢力仍舊強大。這是因爲軍方結合技術官僚,推行有效的財經政策,像是泰銖緊盯美元,維持固定匯率以避免通貨膨脹(這也是97年亞洲金融風暴的遠因),配合日本等外資挹注,讓泰國在80到90年代還能維持平均6%的成長。

此外,已見成熟的財團、商行等領袖,大多願意與軍方互生共榮,甚至以「穩定政局」爲原則介入政爭。

例如1991年的2月政變,部分曼谷的商業集團即支持順通(Sunthorn)將軍的派系,扼殺了差猜(Chatichai)總理的民主實驗。 這次的政變讓泰國面臨新憲爭議,軍方可透過新憲繼續專政統治。因此,民間團體羣起抗爭,軍方重操鎮壓舊業,在92年爆發更加血腥的「黑色5月」5月事件。歷經4天的殺戮後,蒲美蓬出面調停,讓時任總理的蘇欽達(Suchinda) 將軍下臺。於是泰國終於迴歸民選政府,度過一段民主時期,直至14年後才又發生軍事政變。

需注意的是,中產階級在5月事件裡的決定性角色。從80年代逐漸成型的中產階級,成長於泰國經濟起飛的年代,他們對於民主政治的渴望遠甚父輩,而隨着冷戰終結,軍方的重要性不如以往,更使他們決心奪回權力。以知識份子和中產階級爲骨幹,他們的特徵是年齡層分佈在20到35歲之間、月薪介於1萬泰銖上下(約新臺幣9,130元;以今日匯率換算)、多擁有大學學歷、近5成的人具備行動電話,因此也被媒體戲稱「手機暴民」(mobile-phone mob),可謂是臉書革命的濫觴。再加上經濟高速發展、月薪卻遠遠落後成長的城市貧民(urban poor),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希望能在曼谷發達,但政經現實使他們失望,而他們在軍方鎮壓時的堅守,也成就此次民主運動。

1973年10月,由青年學生所發起的民主運動成功(但短暫)地逼退了他儂總理,是泰國政治自由化與民主化的開端。 圖/美聯社

1977年普立茲新聞攝影獎得獎作品,〈Brutality in Bangkok〉(曼谷暴行)。這張照片記錄了1976年10月的泰國法政大學大屠殺。大批保守派民兵在政府縱容下,闖入法政大學內對示威的大批左翼學生動用私刑處決,並公開凌虐數十名受害者屍體以作爲對抗議者的懲戒。 圖/美聯社

「黑色5月」。1992年5月18日,示威者在曼谷街頭碰着泰皇照片,要求總理蘇欽達下臺。 圖/路透社

塔克辛與盈拉。階級的分裂在97年金融風暴後加劇,受中下階層擁戴的「泰愛泰黨」也趁勢崛起。 圖/路透社

不過,泰國民主的道路並未因爲軍方的退讓而平順,反倒進入新的顛簸期,只是對立的雙方換成了中產階級與中下階級,中產階級不滿政客貪污腐敗、與政策買票;中下階級不滿城鄉差距擴大、收入分化嚴重,雙方紛爭難以平息。階級的分裂在97年金融風暴後加劇,而此時應勢而起的「泰愛泰黨」則在中下階級的支持下,由黨魁塔克辛(Thaksin)於2001年組閣,聲望達到高峰亦使軍方等保守派感到威脅。

無法坐視權力天秤傾頹的軍方,終在2006年發動政變、逼迫塔克辛下臺。此時社會的分裂開始白熱化,反塔克辛與擁塔克辛的政治衝突,很快地演變爲黃衫軍(反塔)與紅衫軍(親塔)之鬥,雖經數次民選也無力調解,紅黃之爭的結果,亦導致2014年保守派從憲法法庭下手,將塔克辛之妹、盈拉(Yingluck)總理解職,軍方旋即宣佈戒嚴,泰國民主再一次地走向倒退。

總體來說,泰國民主發展至今,已進入轉型的關鍵期。人民無分紅黃,大多都具有反對獨裁、維持民選的共識,爭執點其實是社會分配與「代際正義」的問題——這與過去民衆僅是單純的和軍方抗爭已不相同。

說到底,曼谷的政經菁英們並不樂意與農村居民分享經濟成長的果實,農村居民唯有依靠塔克辛等新民粹主義者爭權,政客也才得以從中尋租;另一方面,中產階級雖欲透過民主制度保障其生命、財產等權利,卻又無視於貧富差距的不公平現象,簡單的怪罪於農村居民縱容政客貪腐、甚至默許軍方破壞民主制度,反成爲政改觸礁的共犯。

而最後的仲裁者——泰皇——做爲政治符號,也被過分濫用,構成了推動民主的障礙。當符號消逝、舊時代褪去之時,泰國人民必經的「成年禮」纔將到來,屆時軍方將不再有藉口爲其行爲搽脂抹粉。更諷刺而有趣的是,眼下軍方積極地扮演「監護者」(guardianship)的干政手段,或許正不自覺讓自己成爲「民主公敵」,原本對立的社會階級也可能因此再度團結。

2017「還政於民」的承諾即將在泰國兌現,而其政局的下一步彼時也將分曉。但縱使軍方信守了承諾交出政權,之後的泰國會一帆風順地開始新時代?還是又將進入另一個半民主的政變回圈?泰國人民所預定的民主課程,亦與曼谷的雨季一樣,多變而不安。

泰國人民所預定的民主課程,亦與曼谷的雨季一樣,多變而不安。圖爲2010年泰國反政府示威中,被軍方擊斃於街頭的紅衫軍示威者。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