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命運,有辦法自己決定嗎?(上)

2022年有超過500名無國籍孩童在恩典訓練中心就學。(林殷敏提供)

雪莉的家婆(左)告訴杜悅湘(右),他們家有小孩感染了手足口症,必須在家裡隔離,無法上學。(林殷敏提供)

雪莉一家七口居住在一間自己搭建的小木屋,靠着偷電和借用鄰居水管的水度日。(林殷敏提供)

林殷敏

那是五月一個平凡的週三,雪莉應兒子學校校長的要求,帶我們去參觀她的住處,皮卡車從商店區後方的一個小入口開進了住宅區,越開越深入,從原本可雙向通行的柏油路漸漸變成越來越窄小的泥路單行道。行駛在剛下過雨而崎嶇不平的泥路,坐在車裡的我們偶爾會感受到明顯的上下顛簸。

「住在這間的家庭跟我們一樣,左邊這間的小孩也是學校的學生。」雪莉一邊指向兩邊的木屋,一邊用馬來文介紹她所居住的社區。

車子來到一個分岔路口,雪莉說車子沒辦法再開進去了,她下車牽起三歲小兒子的手走進一段泥濘小路。「前面就是我家了」,她時不時回頭確認我們是否有跟上。

不久後,一間高腳木屋映入眼簾,環顧四周,雪莉他們看起來是住在「最內陸」的住戶,周圍都是雜草樹木,附近沒有其他鄰居。有兩名小孩在空地玩耍,一名穿着碎花裙的婦女上前打招呼,她是雪莉的家婆。原以爲眼前的高腳屋就是雪莉一家的住處時,雪莉走下了一個小斜坡,對着我們喊道:「這裡!這裡!」,這才發現旁邊有個不起眼的小木屋。

雪莉育有五名孩子,身懷六甲的她再過一陣子將迎來家中的第六名孩子。她說,她從2014年開始居住在這座叢林裡,簡陋的木屋正是他們一家大小常年的生活空間。只有大約兩坪大小的小木屋內,沒有牀褥、桌椅,狹小到無法劃分出客廳、廚房或睡房。

「我們屋子裡的電是偷來的,水呢是從前面的住家拉了一條水管到我們家,每個月再還他們水費。」雪莉的家婆也向我們解釋了他們如何用「技巧」取得日常所需的能源。

在東馬許許多多過着跟雪莉一家相同境遇的家庭,他們不是馬來西亞公民,從小孩到小孩父母,上至祖父母那一代都是不受政府承認,也不具任意一國國民證件的無國籍人士,連續兩三代人就這樣自行建起非法木屋住了幾十年。

根據聯合國難民署(UNHCR)的定義,無國籍人士是指一個不被任何國家法律承認其國籍之人士,意味着他們不享有公民權,在一國定居卻沒有合法的居留證件,連最基本的教育和衛生權益都不受保障,更無法以正常管道找工作維持生計,進而延伸出不少棘手的社會問題。

無國籍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世上有1000萬人被指他們不屬於任何地方,其中超過三分之一爲兒童。每10分鐘,地球的某個角落就有一名無國籍嬰兒來到世上。

據聯合國難民署的統計,在西馬有至少1萬人是無國籍人士,但由於難民署在東馬沒有設立辦事處,因此無法確定東馬有多少人受無國界狀態影響。

東馬幅員遼闊,很多內陸偏鄉地區,其中,東馬的沙巴州地理位置鄰近印尼和菲律賓,南面與印尼北加裡曼丹相接壤,與菲律賓和印尼蘇拉威西島只有一海之隔,也使得當地的無國籍羣體結構和背景複雜,實際人數難以統計,可以肯定的是沙巴是全馬擁有最多無國籍人士的州屬。

他們有的是來自鄰國(印尼、菲律賓等國)的合法移工,也有些是非法入境的無證移工,在馬來西亞落腳並結婚生子,另有難民和沙巴當地人通婚生下的孩子,以及居住在內陸偏遠地區的土着後裔,因爲對正常的結婚登記和爲孩子辦理戶口的程序缺乏瞭解,或是無國籍意識,導致孩子即使生於斯長於斯,卻成了身分尷尬的無國籍孩童。

一旦上一代人無國可屬的狀況沒有得到解決,這樣的宿命就會一直跨代繼承。當無國籍的父母誕下孩子時,他們的孩子便自動繼承無國籍的身分,代代相傳使得這個羣體的人數有增無減,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大到成了難解,甚至無解的課題。

馬來西亞數十年來一直沒有針對無國籍人士的官方統計數字,沙巴州議員馮晉哲在今年初在一份文告中提到,沙巴無國籍人口可能有10萬到30萬,然而也有一些人權團體推測的數字遠大於保守估計的數十萬人,有者指出沙巴不具國籍的人士可能達到100萬人左右,若屬實,這龐大的羣體在沙巴390萬總人口中佔了超過25%。

內政部副部長佐納丹雅辛今年3月在國會下議院受詢時就指出,由於馬來西亞國民登記局未登記國家境內的無國籍人士,因此就連政府機關也未能掌握國內到底有多少無國籍兒童。

鬥湖(Tawau)是沙巴州的第三大城市,對馬來西亞人甚至外國遊客而言一點也不陌生,距離鬥湖市區大約110公里的仙本那(Semporna)離島是潛水者的天堂,清澈的海洋和近10年來持續開發的旅遊度假村,讓仙本那被冠上了”馬來西亞版馬爾代夫”,吸引世界各地的遊客慕名而來。

遊客要到仙本那旅遊度假一般都會選擇搭乘在鬥湖國際機場降落的航班,再從機場開車約1個半小時抵達目的地。過去常年都是旅遊旺季的仙本那近兩年受新冠肺炎疫情重創,當地旅遊業停擺了數百個日子,今年隨着防疫措施放寬、國門開放,機場人潮再次熱絡,但人們下機後總是直奔旅遊景點,匆匆路過鬥湖市區,腳步從不爲鬥湖而停留。

即使無國籍人士是一個已知的龐大羣體,人權組織或政治人物時不時會將無國籍議題搬上臺面討論尋求解決方案,但事情往往無疾而終,公家機關遲遲無法找到合適的方案解決他們的身分問題,或是想要將問題視而不見,至於不是住在當地的馬來西亞人則對這個問題一知半解、冷漠無感,但無國籍羣體不透明,他們隨處可見。

晚上快9時,儘管天色已暗,但鬥湖市唯一一間麥當勞外圍仍可看到未成年孩童在蹲守,只要有車子駛進得來速,他們就上前將雙手攤開放在胸前做出乞討動作,有的年齡很小,還不懂的過馬路,貿貿然地從馬路一端跑向另一端,身邊也沒有大人,看了令人膽戰心驚。許多孩童本該到了上學的年紀,應該背著書包走進校園,無憂無慮地在學校學習的孩子,卻在街頭遊蕩。

根據大馬教育部規定,凡報讀小學一年級,必須準備的文件包括能證明小孩出生及國籍的報生紙。雪莉有三個孩子到了就讀小學的年齡,礙於無國界身分無法進入正規學校。

「是羅思老師把學校的資訊告訴了我,要我送孩子到那裡讀書,孩子現在才得以上學。」

雪莉口中的羅思老師是在一所專爲無國籍孩童而設的學校任教的老師。雪莉可以算是比較幸運的家長,因爲遇到有愛心的老師,在老師的積極鼓勵下把小孩送進了學校,但還有很多家長不知道這方面的資訊和入學管道,讓孩子在小學階段錯過了接受教育的機會。

播下種子,只盼帶來一絲曙光

早上11時,走進恩典訓練中心,當時正好時上午班的放學時間,身穿黃色、印有校徽的T恤並戴着口罩的學生們背著書包等待父母或校車接送,當孩子們看到來參觀學校的校外人士舉起手機或相機時,都會自然地對鏡頭擺出剪刀手,隔着一層口罩也能感受到那背後是他們最純真的笑容。這裡便是雪莉孩子就讀的無國籍孩童學校。

這所學校位於阿拔士路(Jalan Apas)5英里,就在從鬥湖前往仙本那必經的高速公路旁,由加略山教會的鄭永發牧師在2010年創立。鄭永發回憶起12年前,草創初期,他們從租用一間商店二樓店面,接收30餘名菲律賓學童出發,到現在共有516名5至16歲的學生,需要買下三間店面才容納得下所有師生。

恩典訓練中心並非唯一一所開放無國籍孩童就讀的學校,沙巴州內不同的縣市也有不少民辦學校,有的是由大學生組成的志工團,也有慈善團體包括慈濟在無國籍人士居住的木屋區附近設立學習中心,規模有大有小,目的都是爲當地無法從正規管道入學的孩童提供基本的英文、馬來文、數學等課程。

談到當初創立的初衷,鄭永發說,他們在設立這所學校以前,主要是資助位在偏鄉地區的政府學校,譬如送文具、上學用品給本地的貧困學生,但隨着政府和越來越多非政府組織也開始關注內陸原住民和低收入家庭,他們決定把援助的對象轉向沒有機會踏進校門的失學兒童。

即便沙巴擁有豐富的天然資源,包括棕油、石油、天然氣、熱帶硬木等,但政治因素導致該州長期以來都面對中央政府資源分配不均,加上州政府、政客的貪腐,使得當地的基礎建設發展落後,一眼望去不見高樓大廈,當地人也說很多柏油路其實是近幾年才逐漸鋪蓋的。

鄭永發提到,沙巴不乏生活和經濟水平低落的家庭,許多學校的軟硬體設備也相當匱乏,州政府或教育部單要幫助本地孩童,改善他們的學習環境就已經是非常吃力及具挑戰的任務,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根本無力顧及無國籍孩童的教育。(待續)

個人簡介

90後,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系。不善交際但喜歡觀察生活中的每個小細節,盼用文字的力量爲弱勢發聲。曾任馬來西亞報社記者。曾獲2020年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首獎。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給予的肯定,無國籍是個相當沉重又難以斷根的議題,這分獎不論是對我,或是對無數的無國籍孩童來說都有着莫大的意義。由衷希望有朝一日,這項難題能夠獲得解決,讓孩童無憂無慮地學習和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