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外企光環:享大廠福報,拿半價薪資

編輯 | Reno

數據支持 | 洞見數據研究院

餐桌上,聽到朋友們此起彼伏的嘆氣聲,威廉心底五味雜陳。

他知道,自己主動從外企離職這件事,在旁人眼裡多少有些離經叛道。

畢竟在大衆的刻板印象裡,外企人都衣着光鮮出入在高檔寫字樓,標配手衝咖啡、全套Apple電子產品,談吐間帶着濃郁的International Style,別提多體面。

更何況,一腳踏進外企,意味着可以過上有錢又有閒的work-life balance神仙日子,朝九晚五按時下班、回家就與工作斷聯、假期還多到休不完,誰能不羨慕?

尤其是在考公勝過擠獨木橋、大廠紛紛降本增效的當下,畢業生找份工作都費勁,主動放棄外企這一香餑餑,難免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但相比於嫉妒,威廉覺得自己更值得同情。

他現在工資8K,放在十幾年前毫無疑問是高薪,但今時今日,月入2萬都不稀奇了。

不止是威廉,數據顯示,外企應屆生起薪早已被國企、民企超越,漲薪情況也乏善可陳,甚至降薪比例是最高的。

錢越給越少,但催驢拉磨的KPI卻與日俱增,變相內卷玩得爐火純青;號稱站着賺錢、給足打工人自尊的外企文化也越來越淡薄,狼性作風呼嘯而來。

當外企也加入了“卷不贏,就出局”的戰場,打工人終於發現,就算配備了再高級的辦公條件,也不過是資本家的牛馬。

職場最後的“烏托邦”,淪陷了。

資本主義不會放過每一個打工人

下午五點半,南茜準時走出公司的大樓,擡頭看到柔和的霞光把陸家嘴的高樓染成金色。

沐浴着夕陽和晚霞下班,對於過去在初創型小廠996的她來說近乎一種奢望,但進入外企之後,理想照進了現實。

回想起白天入職的時候,南茜看着合同上的10天帶薪年假和10天帶薪病假,一度驚訝得合不上嘴:傳說中的外企福利,一點都不假。

從前請個假都要戰戰兢兢的她忍不住專門去和HR確認。看見她大驚小怪的樣子,HR憋住了笑意,告訴她每個月還有一天無理由假期,生理期不適也可以隨時請假。

南茜感到一種難以置信的幸福,如果天下公司都按外企標準來,打工人就不會怨氣沖天了。

但隨着日子一天天逝去,南茜漸漸發現,外企遠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

“這個月你們部門和冠軍部門的業績差距有多大看不到嗎?在market上花了這麼多時間沒有deliver任何成果,我對你們很失望。”第一次月末總結會上,老闆瘋狂敲打南茜的部門。

從第一次到十點下班,再到第二次、第三次……彷彿按下了開關鍵,南茜的新手保護期戛然而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懸在頭上的KPI和手上同時進行的七八個case。

她每天吃完午飯,都要仰頭灌下一大杯咖啡,才能打起精神接着處理工作,因爲外企沒有午休的習慣,無形中把她的工作時間拉長了。

最忙的時候,每天都是凌晨纔到家,第二天七點又要起牀通勤,趕去跟海外的同事開會。

更令她鬱悶的是,外企上下班不需要打卡,沒有打卡記錄,以上所有的忙碌都是義務勞動。

變相內卷也體現在了KPI上。“嘴上說着不以加班論英雄,但實際上部門的任務不完成,個人的獎金也就無從談起。”南茜不得不爲了團隊的績效開始內卷。

臨近月末,生怕向老闆彙報的時候乏善可陳,身爲外企人的她甚至差點卷“瘋”了民企人。

深夜十二點,電話那頭的合作伙伴已經哈欠連天,“姐,方案都改到這個點了,實在不行咱們明天再聊?”

焦慮的南茜想起開會的時候老闆肅殺的眼神,還是狠下心說,“咱們馬上就改完,今晚必須出一個成果。”

又過了一個小時,南茜還精神抖擻,對面的乙方都快困得說不出話來了,“姐,你放過我吧。”

南茜只能苦笑,乙方能向她求饒,但自己卻無處訴苦。夜深人靜闔上電腦的時候,她不禁感慨,全世界的資本家都是同一幅嘴臉。

艾比倒是一開始就做好了加班的準備。海歸碩士畢業入職某頭部醫藥外企的她,一開始是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加點班也能忍,只要能有好的成長。”

但當她第三次被項目部的同事告知流程出了問題,要重新申請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麼天真。

艾比所在的醫療類外企,核心的研發部門基本設在海外,國內的部門或多或少都帶有銷售性質,她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掛了個工程師的名號,看起來像高級白領,但其實不過是在當技術型銷售罷了。”

她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打報告和踢皮球:和客戶溝通好了器械的需求,一層層上報給上級和海外審批同意;發票必須合規,價格必須合理,在同事和供應商之間來回當傳聲筒;項目雜、流程多,但大家辦事都不溫不火,拖累她的交付時間。

所以,當費勁脣舌溝通了一個多月的項目,被要求“重頭再來”的時候,艾比崩潰了。

這顯然與她的預期相去甚遠:“衝着大平臺的牌子進來學習的,但最後卻只是在一地雞毛中內耗。”

當然,企業都是以盈利爲目的的,有經營壓力,工作上內卷無可避免。但在這個過程中,過去人人神往的外企文化,也在逐漸變味。

表面peace & love,其實內核越長越像民企

週一推開公司門的一剎那,桐桐以爲自己錯進了超市。只見前臺的空地上,層層疊疊地堆着米、面、油,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

她踩着高跟鞋,左閃右躲從糧堆裡突圍,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一打聽才知道,這些是上面讓準備的,要送給客戶的禮品。

“我們的目標客戶都是90後年輕羣體,他們喜歡的是新派的高爾夫、桌遊、劇本殺。”桐桐無奈說道。而之前她們做業務,也一直是按這個標準“投客戶所好”。

但這位有着近20年中資保險公司背景的新CEO來之後,一切都變了。

新CEO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全公司的人被組織在門口夾道歡迎,領導在紅毯上招手示意,派頭十足,不知道還以爲是開業典禮呢。

這只是開始,自此之後,國企風格一點點地在公司蔓延開來。最讓桐桐深受其害的,是在新CEO的主導下,空降了很多關係戶領導。

他們將國內企業的那套拉幫結派、勾心鬥角,全部複製了過來,桐桐因爲不是CEO的親信,又把持銷售主管這個很有“錢途”的職位,成了被重點奪權針對的對象。

被使絆子、穿小鞋、告黑狀的次數,多得桐桐都記不清了。在上級的拉攏之下,桐桐手下的團隊也出現了分裂,更有甚者搶了桐桐的客戶,還要當面陰陽怪氣一番。

直到那位一直試圖邊緣化她的領導,不耐煩地對她說,“會議安排不是發羣裡了嗎?你是傻逼嗎?”桐桐終於爆發了。

從來沒在職場被人這樣侮辱的桐桐,想都沒想抓起她桌上的一個馬克杯扔到牆上,“以爲自己還在中資公司嗎,想怎麼罵下屬就怎麼罵?再罵一句,我報警抓你!”

領導不知是被桐桐的氣焰震懾住,還是自知理虧,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了,她也終於清淨了一段時間。

和桐桐的空降上司不同,凌玲所受到的壓抑,卻來自於“正統”外企出身的中層領導。

有一天突發暴雨,剛參觀完寫字樓的領導們,需要轉移到50米外的會場參加活動,策劃組爲領導們準備了雨具,大家撐傘兩分鐘就走過去了。

但就在領導們接過傘要撐開的時候,凌玲的主管突然對着同事說,“李博士,去把你的車開上來,把領導接過去。”

當時,不止同事們,連在場的總經理都驚呆了:這麼點距離,有必要嗎?但主管不管不顧,堅持讓同事把車從地下車庫開上來,爲領導們護駕。

外企的森嚴等級,可見一斑。“這裡穩定得像金字塔一樣,熬到了管理層,基本可以高枕無憂。”凌玲說,對於她的主管而言,向權力更高位表現自己,是本分;向下如何對待員工,看心情。

“活動流程重新調整一下。”晚上十一點,凌玲收到主管消息時,感覺腦袋嗡嗡作響。

此時距離活動開始只剩下十來個小時了,調整流程不是動動嘴那麼簡單,而是要把許多工作推倒重來,基本等於今晚無眠。

籌備了三個月,此前從沒提出異議的主管,現在臨時作妖,凌玲困惑至極。她追問緣由,主管只拋下一句簡單的“我覺得有問題”,就再也不肯多做一字解釋。

第二天,當同事們紛紛拿着兩份流程來問凌玲到底該怎麼執行的時候,她腦子都要炸了,“辛苦規劃了那麼久,現在全都亂了套了。”

最後,這場活動以慘淡收場,凌玲不得不扛下所有的鍋,而主管作爲真正的罪魁禍首,再一次華麗隱身。

更可惡的是,視下屬如草芥的主管,還想維持外企表面的溫情和親和。

凌玲吐槽,每天的午飯時間,主管都會主動和部門同事們一起吃飯。有時候聊工作,有時候則會聊一些沒有邊界感的話題,“你奶奶不是住院了嗎,你怎麼還有心情請年假出去玩?”

久而久之,飯桌上只剩下主管在高談闊論,其他人都埋頭乾飯,生怕被cue。後來更是演變成了不和大家一起吃午飯,要在羣裡向領導“請假”。

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外企正在越長越像越民企了。但從更宏大的角度看,這也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時代變了,外企人也要去星巴克假裝上班

外企呼風喚雨的時代過去了。以外資扎堆的快消品爲例,境外品牌的C位已讓位給本土品牌。

企業身陷 “中年危機”,外企人想要坐穩列車,自然難上加難。

威廉在心裡數到三,電梯門剛好打開。他禮貌跟HR打個招呼,然後頭也不回地逃離了現場。

HR並非洪水猛獸,人家只是循例關心了他的工作情況,提醒他趕緊把12天年假休了。但威廉被催得越緊,就越煩躁:“這麼長的假,也不知道去哪玩。”

畢竟他每個月到手工資就那麼點,在寸土寸金的上海,生存都成問題,更遑論旅遊消費了。

威廉所在的快消外企,這幾年業務越做越落後,新人8K/月的入門工資已經很久沒有漲過。但各種福利還保持着領先,六險一金齊全不說,社保比例等都是按照頂格水準繳納,到手工資大打折扣。

而這樣口袋空空的日子,一眼還望不到頭——跟威廉相熟的老同事,甚至在崗位上二十年都沒有上升過,薪資水平也就比他高了可憐的一點點。

“這裡更適合本地人養老,不適合我們這種想掙錢的滬漂。”威廉嘆氣道。

眼看着身邊在大廠的同齡人已經快攢夠首付,考公上岸的也漸漸能獨當一面,自己卻依然在做重複而初級的採購跟單工作,錢途和前途一樣沒沾上,他的心情更加抑鬱了,哪還有閒心旅遊。

相比於威廉,艾比不僅事業沒有起色,甚至已經陷入職場危機。

啪!會議室內的一聲響,吸引了正在路過的艾比。透過透明的玻璃牆,她看到隔壁部門的老大,正指着桌上的文件,滿臉怒容地說着什麼。

旁邊站着的兩位同事,頭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麼神情,但艾比知道她們一定心塞至極。畢竟早前,她就聽說這兩人的遭遇:被調崗到邊緣業務,但瑣碎的工作卻增加了不少,據說下一步可能要被“發配”去偏遠地區,直到主動離職爲止。

這種變相裁員,發生在裁員動輒“N+3”“N+5”賠償的外企,令人難以置信。

但身在局中的艾比,卻並不覺得稀奇。二十年前,醫藥外企在中國面對的是一片藍海;最近四五年,隨着國內藥企崛起,逐漸捲入紅海;今年醫藥醫療反腐改革後,市場更是一片寂靜。

“外企像一個即步入老年的中年人,他很沉穩,但體力跟不上了;內企像是20來歲的年輕人,他很狂躁、衝動,但是活力四射,是新時代的希望。”艾比說。

她已經明顯感覺到公司在走下坡路:行政、人力等職能部門大刀闊斧地裁員,一個人掰成幾個人用;自己所在的市場部則承擔了更重的任務指標,工作量幾乎翻番。

再卷也看不到希望,艾比在接到民企遞來的橄欖枝時,毫不猶豫地跳槽走了。而沒有艾比幸運的卡卡,正遊走在懸崖邊上。

最近一段時間,她每天還是到點出門,告訴爸媽自己去上班了,其實是坐在星巴克投簡歷。

在聽到公司要退出中國市場的那一刻,卡卡的第一反應不是擔憂,而是震驚:發展如此穩定的一家500強企業,就這樣黯然退出國內場了?

但震驚過後,卡卡依然按部就班地做着收尾工作。以往經驗告訴她,帶着500強的履歷,找下家是分分鐘的事。

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除了芯片等幾個特殊行業,外企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卡卡開始焦慮了。時間已經來到夏天,獵頭反饋的機會寥寥無幾,再不落實下家,她就要正式加入失業大軍了。

意識到緊迫性的她開始瘋狂投簡歷,可海投了幾十家外企,真正有迴音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家,面完有下文的更是少得令人發愁。

卡卡表示,現在的外企也越來越現實了,“恨不得你和崗位100%匹配,能立馬上手工作。”她也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終拿下行業內另一家知名外企的口頭offer,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萬萬沒想到,還沒等她正式入職,噩耗再次傳來:因爲業務優化,她的HC被取消了。

退路被堵,又眷戀外企光環的卡卡,只能咬着牙硬撐。“等到走投無路那天,再想以後怎麼辦吧。”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