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到底是痛苦還是浪漫?路遙告訴我們這些真相
不少人將寫作想得很浪漫:華燈初上,清風徐來,一杯紅酒,微醺,靈感充盈,魚貫而出,筆尖在紙上跳舞,思想在夜空翱翔,吐納的一字一句,將照耀文學殿堂……
如果你也這麼認爲,小心身後的書架,作家們正在封皮上氣得發抖。
老話說“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捱打”。作家已出版的作品,是“肉”,但翻翻他們的廢紙簍,那都是“打”。而寫作的特殊在於,它是百分百的個人勞動,恨不得躲到外星球去。
因而,我們和作家之間,除了作品,其他盡是黑匣子,覺得他們從來如此。可惜,這不是創作的真相。
寫作是創造,是誕生。世上本無此作品,因你而生,本質上和愛迪生髮明電燈無異,一定都是痛苦的。後者失敗過多少次,小學語文課已經說過了。然而,作家的失敗呢?似乎鮮有人說。
今天推薦的是路遙的《早晨從中午開始》(節選),他極其誠實地再現了創作《平凡的世界》開頭的全過程。
創作不易,每一個字都是帶血帶肉的,這纔是寫作的真相。
文 | 路遙
開頭。
這是真正的開頭。
寫什麼?怎麼寫?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一切都是神聖的,似乎是一個生死存亡的問題而令人難以選擇,令人戰戰兢兢。
實際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它將奠定全書的敘述基調和語音節奏。它將限制你,也將爲你鋪展道路。
一切詩情都儘量調動起來,以便一開始就能創造奇蹟,詞彙像雨點般落在紙上。
可是一頁未完,就覺得滿篇都是張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來。
新換了一副哲學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驚。但一頁未完,卻又感到可笑和蹩腳。
眼看一天已經完結,除過紙簍撕下一堆廢紙,仍然是一片空白。
真想抱頭痛哭一場。你是這樣地無能,竟然連頭都開不了,還準備寫一部多卷體的長篇小說呢!
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睜着眼睛,開始真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勝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完全可能是自不量力!你是誰?你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寫了一點作品的普通作家,怎麼敢妄圖從事這種巨大的事業?許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響,就乘勢寫些力所能及的作品,以鞏固自己的知名度,這也許纔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而你卻幾年來一直熱迷不悟,爲實現一種少年時的狂想就敢做這件不切實際的事。少年時,你還夢想過當宇航員,到太空去活捉一個“外星人”,難道也可將如此荒唐的想法付諸實施?你不成了當代的唐·吉訶德?
迷糊幾個小時醒來,已是日上中天——說明天亮以後才睡着的。
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麪前。強迫自己重新進入陣地。
反悔的情緒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經爲此而準備了近三年,絕不可能連一個字也不寫就算完結;如果是這樣,那就是一個世界級的笑話。
又一天結束了。除過又增加了一堆揉皺的廢紙處,眼前仍然沒有一個字。
第三天重蹈覆轍。
三天以後,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開始在房間不停地轉圈圈走。走,走,像磨道里的一頭驢。
從高燒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滿頭熱汗變爲冰涼。
冰涼的汗水使燃燒的思索冷靜了下來。
冷靜在這種時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靜地想一想,三天的失敗主要在於思想太勇猛,以致一開始就想吼雷打閃。其實,這麼大規模的作品,哪個高手在開頭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師們,他們一開始的敘述是多麼平靜。只有平庸之輩纔在開頭就堆滿華麗。記着列夫·托爾斯泰的話,藝術的打擊力量應該放在後面。這應該是一個原則。爲什麼中國當代的許多長扁小說都是虎頭蛇尾?道理就在於此。這樣看來,不僅開頭要平靜地進入,就是全書的總佈局也應該按這個原則來。三部書,應該逐漸起伏,應該一浪高過一浪地前進。
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現在,平靜地坐下來。
於是,順利地開始了。
爲了紀念這不同尋常的三天,將全書開頭的第一自然段重錄於後——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着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着。時令己快到涼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