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暴力是社會一起完成的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林奕含以真人真事寫成第一本小說《思琪的初戀樂園》。(圖/合成照/翻攝林奕含臉書)

作者:林奕含摘自:遊擊文化出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文/蔡宜文

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

〈強暴是社會性謀殺〉是美國人類學家Winkler遭受到性侵後的自述,念女性主義或性別的人應該都會念過一篇討論性暴力的文章。「強暴」或者是好聽一點的稱呼爲性侵,有好多種定義方式,社會學的人類學的女性主義的法律上的,但沒有一個定義比這篇文章的標題來得篤定且讓我印象深刻:

強暴是社會性的謀殺

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社會性」的,或應該這麼說,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不是由暴者獨立完成的,而是由整個社會協助施暴者完成。這句話,很適合作爲這本書的開端

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社會可能不僅僅是協助者,更往往就是施暴者本身。

故事中的施暴者有李國華、錢一維。前者貫穿全文,無論是補習班官方、小孩的家長,甚至是班主任還幫他降低女孩戒心──把女孩載到老師家裡──這些能夠看見的旁人鑿斧的痕跡,其中更重要的是那些無形的「社會」:「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頁八六)

李國華聰明,他十分理解這個社會面對性的暴力時,會站在施暴者的那一方。也因此他可以得到許多的「愛」,無論是房思琪的、曉奇的還是那一羣在後面排隊等待的小女孩的愛。因爲這個社會允許。而女孩們必須也必然要面對「被強暴後」的自己,說服自己愛上施暴者──「他硬插進來,而我爲此道歉」。若與自己不愛的人做愛是污穢的,而既然老師愛的是自己,如果是真的愛我,就算了。若撕開愛的面紗而奔向醜陋的背後,那就是赤裸裸的「社會性的謀殺」,正如同針對曉奇的那些也不虛構網路評論一般。

另一個較隱隱然發展在故事之中的暴力是一維對伊紋的暴力,知道錢一維打跑幾個女朋友,說窮死也不讓女兒嫁過去的張太太,把伊紋介紹給一維。估計整棟大樓的人都知道、老錢奶奶也知道,但面對這樣的暴力,大家都安靜帶過。關於性與性別的暴力從來都不會獨立而成,必然由整個社會作爲施暴者來確定,特別是性,性的暴力,本質上就是權力的展現,而誰掌握權力,往往就掌握這個社會。李國華、錢一維藉由他們的暴力,宰制了女孩與女人的身體,宰制了她們的自由,從而謀殺了一部分的她們。

伊紋姊姊角色既是房思琪的對照,也是李國華的對照。作爲受暴者,作爲美麗的相似的人,她就像是房思琪來不及長大的樣子,又像是另一個房思琪。但作爲同樣是思琪與怡婷偶像指導者,同樣是講着那些書的人,她又像是李國華的對照,是另一個思想及論述上期待帶領思琪與怡婷的人,也因此,某種程度上造成其跟「老師」的競逐關係。這其實與現實世界多麼相符:當女性也開始在知識上逐漸茁壯要成爲她人的導師時,那是一種隱含的、私密的,像是「褓母」一樣的──同時身兼了引導者卻也是受暴者:爲了婚姻而中斷學業的伊紋,因爲婚姻而受到箝制的伊紋。思琪、怡婷與伊紋那珠寶一樣的時光,是女性知識的傳送,而這些傳送,都在努力地與象徵正統有着更權威的李國華進行近乎沒有的鬥爭,但也幾乎都斷送在男性的暴力、社會的暴力之下。

不過,我覺得仍然是帶有希望的,即使這個希望很渺茫。我這邊的希望指的並非房思琪或任何角色的「希望」 ,而是女性知識傳送的「希望」,就好像是前一代攻克魔王失敗的村民還能夠留下一點存檔給下一代。伊紋得以離開一維與怡婷對思琪的姊妹情誼,甚至包括了伊紋最後能夠傳達的東西,都還看出在這個暴力當中,渺茫的希望(雖然對我來說,無論伊紋能與不能再愛毛毛光是毛毛的存在就有點太美好了,好得不像真人一樣 )。

也因此,纔有了最後的那一段話:

怡婷,妳才十八歲,妳有選擇,妳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爲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妳從未跟另一個人共享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妳有一模一樣的胃口思緒,妳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妳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衝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妳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爲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妳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妳從日記裡讀來的時光。妳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妳懂嗎?妳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慾望,妳要緊緊擁抱着思琪的痛苦,妳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頁二一九—二二○)

我在想這段話,連同後面的那一連串伊紋對於怡婷的教誨,或許是作者奕含書寫的動機,來自於真實世界的故事、惡意,而這本書的書寫,本身就是一種知識傳遞的可能。相較於受害者,我曾經很害怕「倖存者」這個詞,從剛開始認識強暴,認識一切關於性暴力的理論後,我一度很害怕使用這個詞,原因倒是無他,因爲我們幾乎不會使用這個詞去指涉其他種犯罪的受害者,你不會這樣說被偷被搶或是被打的人,當用到倖存這個詞時,彷彿都是在描述一種屠殺,像是校園槍擊、恐怖攻擊等。我害怕使用這個詞,不是因爲它太大而失真,而是從整個社會的謀害中活下來,除了倖存,沒有更好的字眼,太確實,讓人害怕的確實──身爲一個女人,想逃避的確實。

因爲,倖存的何止是遭受過性暴力而活過來的人,怡婷,正如同每一個女人活過的軌跡一般,即使不是親友,即使未曾切身,當我們看着新聞報導,看着批踢踢八卦版,看着奇摩新聞下方的評價,看他們如何繼續與施暴者一起施展性暴力時,才突然深吸一口氣,啊原來我今天又僥倖地活下來了。

我相信奕含這本書寫得極其痛苦,我無法在序中更多提供一些什麼,更無法提供怎樣的安慰。唯一隻能感謝她,在這一刻,讓我們一起倖存於這個時空,擁抱那些被社會謀殺了的女人們的思緒與感受,牢記這些感受,然後,好好地活下去。(本文獲遊擊文化授權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