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專欄-那些喝狼奶長大的孩子們

今年除夕,在上海工作的妹妹帶來兩對大陸藝術家,來中部老家一起圍爐過年。他們都是異國婚姻,思想開放活潑,談話百無禁忌。席間聊起一九八九年六四的時候,我在北京採訪,直到六月下旬才離開,因此稍稍瞭解一點北京的人情風土。此時一藝術家說,當時她在中央美院讀書,是那一尊民主女神的參與建造者。她所負責的部分,就是那個女神手中的火炬。由於女神像太大,難以運送,因此是各個部份分開製造,最後才送到廣場去組合。她的火炬沒量好,送去的時候才發現比例不對,有點太小了,「現在想起來都好笑,看起來女神像拿一根甜筒,或者冰淇淋。」她笑說。

因爲有了歷史距離,我們終於可以微笑以對,這是第一個感想。但回頭一想,這個比例不對的民主女神,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象徵。它代表了當時學生運動對民主的認知,以及對西方那種非等比例的想像。

當時的大學生充滿純真的熱血青春勇氣,然而在廣場中所唱的,卻讓臺灣來的我深深感到訝異。他們唱的,不是什麼像臺灣總是來一段「We shall overcome」或美式民謠,而是「共產國際歌」和「義勇軍進行曲」。廣場中充滿「起來吧,飢寒交迫的人們,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那種社會主義傳統的激昂之聲,帶來古老的反抗記憶,召喚着革命年代的激情。所有共產黨曾宣傳過的偉人形象與歷史感情,在廣場的上空徘徊。

那時候,我每每聽着無比標準的廣場播音(那是廣播學院學生的傑作),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如出一轍,甚至會懷疑這是不是共產黨主導的羣衆運動。

在和學生的訪談中,我逐漸瞭解,他們對西方的民主認知,是不真實而片面的,分不清政治民主爲何物,也不清楚民主不等於歐美式的經濟條件與物質生活。想像中,彷彿民主就等於歐美的資本主義社會,自由開放,富裕豐足,卻不知道資本主義社會的另一面;更不必說民主如何實踐,如何選舉,如何監督政府,如何在基層實施等等。後來我才瞭解,比起那些學生,反而像李慎之、李洪林這些參與過革命的老知識分子,還比較有實際經驗。

八九年六月初,我在廣場的英雄紀念碑前待到深夜,兀自尋思場面最後要如何收拾。那時學生多已在帳篷中休息,廣場寂靜,偶而傳來一些帳篷中有吉他唱歌歌聲,是蘇芮的《奉獻》。此時,忽見當時的學生運動領袖李祿,自一邊緩緩走出來,他披着一件解放軍大衣(六月,沒那麼冷啊),走到紀念碑面向整個廣場的高處,雙手環抱胸前,俯視下方,觀看一切。那時節,我忽然有一種錯覺,彷彿看見電影中,一個解放軍的領袖在俯視他的百萬雄兵一般,他的形象,他的整個人所顯現的感覺,完全不是民主運動,而是革命者,是紅軍長征,是共產黨曾塑造過的一切記憶與形象的合體……。

「這是民主運動?還是革命行動?」我分不清。我不知道廣場上的學生是不是已經想清楚自己要什麼?

六四之後,參與學生運動的學生和知識分子朋友,流亡到歐美,纔看到歐美社會的真實生活,民主、自由、法治社會等觀念纔有了進一步的體會。我曾詢問過一位知名的知識分子,他坦白的說,當年在天安門廣場立下的「民主女神」,其實和歐美的真實生活有很大的距離,那是一種太美好的想像,彷彿實施了民主,就會到達歐美的物質條件社會制度,甚至過上歐美的富裕生活。但在一個民主制度下的社會,卻不保證實現公平正義,這遠非當初所認知的民主生活。

一九八九年的知識分子有這個問題,而現在的大陸有無數出過洋、留過學的知識分子,尤其八九那一代,如今已經是社會中堅,早已超越當初的侷限了,有了更寬廣的世界觀,他們反省當初的認知,反而有了一種清醒,微笑反思,更加成熟。這便是未來中國的變革,必將與以前不同的關鍵。 (作者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