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魯全獎碩士:投了近千份簡歷,沒能找到工作

2023年10月,林其在5個月內,向800多家在美國運營的企業投出簡歷。她本科就讀於北京外交學院日語專業,在耶魯大學念全獎文學碩士,熟練掌握中日英三門語言,曾在谷歌開發者大會、大使館實習。

在最新的QS世界大學排行榜上,耶魯大學排名第23位,與清華只有3名之差。而林其收到的回覆郵件只有十來封。一半來自日企,一半是華人公司。

日本企業對工作能力要求並不嚴格,只需要日語能力合格,入職之後再對員工進行培養。但在某個日企的第二輪面試中,面試官問到如何營銷某產品時,林其心有餘但語言表達不足,幾個關鍵詞彙不知道如何用日語表達,最後慘遭淘汰。

林其在圖書館學習

林其面試華人企業,更感頭疼,她評價對方是toxic(有毒)的。

面試中,華人面試官們總是正襟危坐、表情嚴肅,常給林其高高在上和敷衍任務的雙重感覺。某次面試,面試官一共有三位,均戴着黑框眼鏡,隔着鏡片眼睛裡傳出的寒意也未被絲毫減弱。

三位面試官始終沉默不語,似乎誰都不想第一個人開口,讓人沒法判斷這是隱形的壓力面試,還是他們單純“上班如上墳”。

比起證明自己的實力,林其需要不斷在面試中強調自己的聽話、好管、性格好,面試仿若大型的服從性測試。最讓林其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創業經歷竟然成爲“污點”。

林其在本科畢業後因申請留學gap了一年,她原本只想和讀書同好們一起舉辦讀書會,但隨着規模擴大,開始邀請知識博主們開展線上、線下的講座,十餘人的讀書會被擴展成百人的知識付費講座。

面試官們對林其的創業經歷頗有不滿,並沒有詳細詢問她在創業中展現了何種能力,而是反覆追問“自己創業後,是否無法忍受給別人打工”、“工作是不是你的過渡期,最後你還是會回去創業”。

問題裡充滿了探究、懷疑、不滿,讓林其一度以爲創業是錯誤的事情。

還有一個華人公司打來電話,語氣裡竟然帶着些許心虛與自卑,詢問林其是否願意撥打推銷、客戶回訪電話,在等到肯定的回覆時,仍悲觀地下定論:“你畢業於耶魯,在我們這裡是大材小用。即使我們錄取了你,你也沒多久就會跳到大企業吧。”

林其以爲對方只是開玩笑,沒想到第一輪面試之後,再也沒有收到對方的電話。

林其的耶魯畢業照

找工作面臨的困境如此這般,學歷和能力始終無法讓面試官滿意,過高或者過低的學歷都成爲找工作難以跨越的門檻。林其在工作市場如沒頭蒼蠅般亂轉,沒有清晰的就業標準指向她應該如何做,而之前所做的努力似乎毫無競爭力。

求職挫敗讓林其一度懷疑自己的能力,但在社交軟件搜索其他人的求職經歷時,她發現中國人在美國找工作受挫的經歷比比皆是,投幾千封簡歷不被公司回覆已是常態。

更有甚者,投了一萬封簡歷,仍然沒有找到工作。

在美國就業還有個巨大的現實問題——簽證。美國政府規定,文科留學生在畢業後,只有一年的求職時間,如果求職失敗,只能回國。

美國的工籤對文科生也並不友好,簽證需要抽籤才能獲得。簽證由僱主辦理,需要支付幾千美金的律師費。理科生的抽籤機會共三次,文科生僅一次,抽中的概率極低,這對僱主而言極不穩定。

重理輕文,已是全世界趨勢。

在求職時間的末尾,林其差點可以進入一家日企,因爲和人事溝通不利,最後因爲簽證問題被取消了offer。

在美國求學兩年、找工作半年,她最後選擇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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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其早慧,在高中時期,她已經暗下決心儘量避免進入就業市場、把自己捲成一顆踐行996的螺絲釘。

2013年,林其中考失利,以八百名的成績考入全年級共八百名學生的無錫重點高中,又通過一年時間,從全年級倒數第一名,奮力追到班級前十。

學校採用強制住宿制,每天六點起牀鈴在宿舍樓響起,所有學生需要在六點半前坐到教室開始早自習。教室裡,桌椅密密麻麻堆積在一起,桌上擺滿了一堆一堆的輔導書、考卷,學生們將頭埋在障礙物後奮筆疾書,班級像一個微型螞蟻穴窩。晚上十點,大家再拖着疲憊的身子往寢室走去。

這樣的生活,兩個禮拜可以休息一天半。

林其開始思考生活的意義是什麼,“不管我們怎麼學,去到社會也只是做一顆螺絲釘,即使捲到了清華北大,那無非就是做一顆大一點的螺絲釘,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嗎?”她悲觀地想。

閒暇時間,林其喜歡翻看存在主義書籍或者日本文學,日本文學的私小說聚焦個人感受,讓林其在集體主義的生活裡去探尋個人存在的意義,“自我是什麼?我想要什麼?我是不是可以不跟隨集體?我是不是可以特立獨行?”

那個時候,林其只付出60%的心思在學習上,另外40%沉浸在文學世界。高考成績出來後,林其再次發揮失常,班主任惋惜她沒能拿出百分之百的心思學習,但這40%卻是她不可放棄的自留地。

林其的讀書筆記

未來是否成爲作家?林其爲了找尋答案,翻看了很多作家傳記,發現這是一份高危職業。

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都選擇了自殺,還有很多作家們精神狀態並不健康。

林其希望體面地生活,於是夢想自己成爲文學批評家,或者像卡夫卡一樣,在工作之餘寫作。

但在大學她意識到,如果選擇主業爲其他的工作,副業爲文學,當今的工作環境很難支撐自己下班之餘還有時間完成副業,況且,自己也並不想涌入龐雜的就業市場,像一條沒有活力、喪失呼吸的鹹魚被公司隨意挑選。

她選擇繼續在日本文學深造,並希望在大學求得一份教職工作。這份工作,穩定、高薪,且理想。

大三時,林其前往日本早稻田大學交換學習一年。‍‍‍‍‍‍

在日本的學習打破了林其的幻想,某門課程她與同學一起完成了川上未映子的作品分析,卻被教授指責大罵:“這樣解讀被作家本人看到簡直會被活活笑死。”

作品的解讀是流動多元的,但教授否認了其他可能性,只認可某種標準答案。這與林其最開始對日本文學感興趣的原因背道而馳,她要尋求的是個人的存在,而不是集體範本式的解讀。

東京大學的學長也向林其吐槽,日本的教授們和皇帝無疑,需要嚴格遵守他們的旨意,有些研究生、博士慘遭導師性騷擾和威脅,卻爲了學業無法維權。還有博士因爲和導師的矛盾,求學七八年後卻被退學。

日本的教職制度也存在問題,很多博士後畢業只能以臨時工的形式被學校聘請,在學校教書到白髮蒼蒼,仍然只是“非全職合同工”,還會被全職教授們欺壓。

林其在日本

林其當機立斷去西方求學,她對西方抱有幻想,希望美國能夠保護好學生權益。

還在日本交換時,林其一邊學習學校的課程,一邊每天自學託福四五個小時,因爲足夠努力,準備託福的三個月後她便在考試中取得了高分成績。考試結束,她立馬學習GRE。

正因用力學習過猛,林其在大四上學期確診抑鬱症,錯過了2019年年底的美國碩士申請。

第二年春招,大部分學校都截止了申請,林其向剩下仍然開放申請的學校投遞郵件,收到了芝加哥大學的offer,並伴有三分之一的獎學金。

申請材料是一份15頁的英語論文,由林其的畢業論文改成。

還有一份個人陳述。雖然本科並非日本文學專業,但林其高中起就閱讀了上百本日本文學,積累到大學畢業,已是可觀的數量,薄薄的個人陳述裡承載的是厚積薄發。

在第二年的申請中,林其收到了耶魯大學的全獎offer。

早稻田大學校園

2021年的夏天,林其終於來到耶魯大學,打擊卻接二連三到來。

林其申請的是文學碩士,方向爲日本文學,但耶魯給她分配的是日本電影研究導師,日本電影與日本文學雖然不是天差地別,但也隔着鴻溝。正當林其逐漸適應一邊跟着導師做研究、一邊蹭日本文學課程的生活時,導師在第一學期末宣告退休。

而後,林其開始顛沛流離的求學生活:第二位教授在第二學期末突然被學校解僱;第三位教授是訪問學者,在耶魯只待5個月;最後一名教授雖然穩定教授林其到研究生畢業,可對方剛博士畢業,與林其水平相近,未能提供良好的指導。

更加崩潰的不只是兩年研究生生涯的慌亂無措,還因爲導師退休、教授不斷更換,林其在申博時沒法得到一封強有力的推薦信。

林其的動態

她第一次申博申請了8所高校,都被拒絕。第二年申博將全美設有日本文學和日本電影專業的大部分大學都申請了一遍,即使全球排名只有500名的學校也沒有放過,仍然未收到offer。

她給導師發送郵件,更新自己申請博士的情況,並表示希望繼續跟着對方做研究,對方已讀不回。導師的另一個學生也面臨這樣的情況,師生情莫名淡薄。

在申請其他學校時,她發郵件詢問導師今年是否招生,對方都表示歡迎,卻在申請結束後回絕道今年不招生。

這一切都因爲,在美國,教授們可以通過學生申請當自己博士,賺取不菲的申請費用。

在第一輪申博失敗時,林其也從學長學姐瞭解到,耶魯大學組織性地邀請已經轉行的博士畢業生回校內開轉行講座,很多文科學生費勁讀到博士畢業,卻難以找到教職工作,最後只能“流放”到社會,放棄學術夢,尋找謀生工作。

林其的學術夢破碎、找工作也無望,只能在簽證有效期的最後關頭返回國內。

回到國內後,林其開始新一輪找工作。她每天打開求職軟件,不加篩選地海投簡歷,“一鍵投遞”可以讓她半小時內投出無數封簡歷。

此刻,投簡歷者和公司達到了一種別樣的默契。林其並不認真篩選公司和職位,很多公司也並不看收到的簡歷、或者選擇已讀不回。

林其的簡歷部分內容

在海投下,林其僅收到幾封面試邀請,曾有兩個公司希望能夠招聘她,但分別因爲林其不是應屆生,或人員招收縮減、沒有正職崗位而沒有遞出offer。

在社交平臺上,林其刷到一條名爲“耶魯大學碩士找工作卻被不知名外包小廠拒絕”的帖子,她敏感地點進去,果不其然是自己的面試信息。

她努力回憶上次面試,面試官仍然不苟言笑、氛圍壓抑,詢問了她的創業經歷、日語水平,和行爲面試。這是很普通的一次面試,她的表現也中規中矩,卻在這條帖子下看到HR評價她“太隨性”。

美國就業指導課程教授的面試經驗是放鬆、大方、自信,林其努力將課程的內容搬到實踐,卻發現在國內水土不服。

HR還給出另一個拒絕原因,認爲高材生不會青睞小公司、流動性強,反而不願意去培養不確定因素。

帖子在社交平臺上沒有引起多大熱度,很快淹沒在色彩斑斕的圖頻信息中。似乎這樣的例子,並不罕見,未能引起網友們的激烈討論。

林其又去上海的一家諮詢公司面試,崗位薪資一萬出頭。過了第一輪筆試後,在線下和其他三位競選者一起羣面。另外三位均是名校專業,分別來自倫敦大學學院、南洋理工大學,且都爲商科背景,曾在“四大”(全球著名的四家會計師事務所)、大廠實習。

面試內容爲,公司提供一本二三十頁的資料,面試者們根據資料短時間內一起製作一份PPT。

這本薄薄的冊子,幾乎快被翻爛,不知道多少面試者曾來應聘。

第二輪面試結束,四位面試者們都被淘汰。林其和他們交流時得知,他們從去年12月底,或者今年年初便開始找工作,直到現在也沒有收到合適的offer。

在國內找工作不到一個月,林其感到難以消解的疲憊,只想躺在牀上消極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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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其對求職感到懈怠時,她卻意外收到錄取電話。

電話來自塔羅店老闆,工作內容爲新媒體運營,月薪三千、包吃包住。

林其一口答應下來,此時她只想放下所有的外在壓力,不管不顧去做一件自己覺得有意思的事情。

塔羅店老闆租下一套房子,作爲辦公地點,也是住處。公司除了老闆和林其,還有一位客服。老闆負責線上直播、製作塔羅課程、幫人線上占卜,林其負責在社交平臺上開多個賬號寫廣告軟文,在這個賬號上更新星座運勢、另一個賬號解釋塔羅牌的牌意......

賬號被平臺封禁就火速註銷,再開新的賬號,像和平臺玩遊擊遊戲。

早上十點到十二點、晚上七點到凌晨,是工作最忙碌的時刻,尤其是人們常感emo的夜晚,經常求助玄學開導自己,且百分之七十爲感情問題。

林其與同事、老闆同吃同住,每天都待在一起,工作內容又和命運息息相關,她們彼此之間也毫無芥蒂地分享着自己的生活、得失。

老闆四十多歲,在職場打拼二十多年,離職前是日企上海分部的人事主管。因爲公司想要將她調到日本,她乾脆地炒了公司魷魚,自己出來創業。

無論哪個年紀,在公司似乎都有不順,即使爲公司奮鬥小半輩子,最後也得尋找自己新的出路。

老闆學習和從事塔羅牌副業已經18年,她去年開了塔羅牌工作室,年收入一百萬元。人生似乎沒有死衚衕。

林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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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其詢問老闆,以她HR的經驗來看,大廠會招自己這樣的人嗎?

老闆搖搖頭:“不會。大廠看重的並非個人能力很強,而想要擅長團隊合作的人。你太桀驁不馴。”

在返回中國前,林其在美國和德國男友結婚。德國男友在美國讀博,簽證爲J1“交流訪問學者簽證”,林其也能拿到J2家屬簽證,在美停留時間最長可達五年。

林其可以通過新婚對象重新回到美國,她本來想隱瞞自己的計劃,但老闆表示,在看到她的簡歷時,便意識到她不會在這裡長留,但是沒關係,能待多久就待多久,老闆並不介意。

林其的“隨性”、“不確定”、“高學歷”,最後被一家塔羅店輕輕接住。

林其與丈夫

離開塔羅店後,林其嘗試在社交平臺上做一名失業博主,售賣自己的“失敗”。她發現自媒體爲她重新提供了一個表達自己的平臺,文學以另一種形式擁抱住她。

前段時間,林其辦理好手續,重新去到美國。

在高中時,她希望能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目的是不被父母、親戚、外界聲音找麻煩,並可以偷閒沉浸在文學世界。

折騰了近十年,她“放棄保時捷選擇留學,放棄東京買房選擇去美國,放棄百萬嫁妝嫁外男”,又回到起點,工作雖還沒找到,但總算爭取到父母和丈夫的支持,暫且沒有經濟壓力,並可以繼續研究文學。

林其計劃在美國繼續找工作,這次鬆弛了許多,“即使在美國端盤子也沒所謂,我不需要依靠主業工作來證明自己的社會身份了,我會堅持在自媒體上表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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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其的職場逃離路徑很難被複刻,但更多普通打工人們,還在就業市場中不受控制地,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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