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國式硬漢塑造手冊

◎胡一峰

一個普通的公交車站，兩個中年男人四目對視，淚水滲出眼眶，兩人看似不期而遇，實際上等這一刻已經等了19年。沉穩板正的是國安警察胡夏峰，更顯滄桑的是他的朋友、戰友、兄弟吳豫（廖凡飾）——這是電視劇《宿敵》最令人動容的一幕。

《宿敵》的故事是這樣的：19年前，國安警察吳豫在抓捕間諜時意外踢死嫌疑人而被懷疑是嫌犯同夥，受到審查，脫去警服。遵照組織安排，他藉機隱姓埋名，踏上了長達19年的隱秘追蹤之路。直至901所再出泄密案，當年逃脫的間諜張弛露出馬腳，吳豫和張弛這對“宿敵”的生死對決才隨之展開。

在當下的劇集中，16集的篇幅不算長，但憑藉廖凡的精湛演技，以及插敘、追敘交織的多元敘事，和懸疑、愛情等多類型手法的運用，《宿敵》緊湊高效地講述了令人震撼又感動的當代諜戰故事，塑造了國安戰線上無名英雄的崇高形象，並提供了一份“中國式硬漢”的打造手冊。大寫加粗地呈現主角的信念信仰，運用情感元素完成鐵骨柔情的有效配比，拼圖式敘事增強劇集的觀賞性，構成了這份手冊的基本要點。

鐵骨硬漢

廖凡在劇中貢獻了多場精彩的打戲，招招紮實、拳拳到肉，表現出吳豫身手之硬。他在劇中的百變造型，描摹出吳豫從青春幹練的國安警察，到遊走於灰色地帶的江湖人士，再到閱盡滄桑的落拓中年的一路轉變。不過，作爲“中國式硬漢”的代表，吳豫更被強調的是比花崗岩還硬的信念。故事開頭，間諜張弛留給吳豫的線索只有頭戴的漁夫帽和後背上奇怪的文身，茫茫人海，找到此人談何容易。

爲了追查真兇，吳豫躬身入局，與家人戀人斷絕關係，主動進入監獄，刻意結交黑老大魏東山，隨他返回中玬邊境，參與木材販賣和偷渡生意，在混跡黑幫的過程中，漸漸搞清了文身的來歷。他順藤摸瓜，一路追蹤，來到崇山，憑藉在魏東山那裡打出來的名聲，加入了熊曉天的地下賭場，進一步與境外敵對勢力短兵相接。隨着對“漁夫帽”搜索圈逐漸縮小，爲了便於入戶尋訪，吳豫還跑過外賣，當過洗衣房員工……這一切僞飾身份背後支撐他堅持到底、不死不休的則是對正義的信仰、對家國的忠貞。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裡，我們看到了國安戰線隱秘而偉大的激烈鬥爭，感受到國安警察的大義大勇，劇集的主題立意和題材內涵由此得到了充分的開掘和表達。

按照劇情設定，吳豫臥底追兇期間只和羅副廳長一人單線聯繫，孤懸於外，單槍匹馬，意味着沒有戰友的助力，也意味着沒有監督的壓力。在此孤絕之境，吳豫沒有放棄內心的堅守，這強化了人物的悲劇感，也使其英雄氣質更加厚實。《禮記·中庸》有云：“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慎獨，是中國文化對個體道德修行的高位要求。吳豫的故事可謂這一古老訓誡在當代國家安全戰線的生動體現。

問答結構

《宿敵》在講述這個故事時，採用了雙線並進的手法。一條是現在進行時，以郭偉傑爲主視角回溯過往歷史；另一條則是過去進行時，從901案講起，以吳豫視角講述自己的經歷。在敘事技巧和人物內涵上，郭偉傑構成了吳豫的鏡像。這樣的處理把吳豫的故事切割成若干碎片，引入多元視角加以講述，增強了層次性和懸疑感。

跟着郭偉傑這條線，我們在吳豫“是不是有問題”“爲什麼這樣做”“又去了哪裡”等一個接一個的疑問中，完成了對吳豫從懷疑到理解的轉變。而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埋藏在吳豫那條線中。“問答結構”契合觀衆心理，牽引着觀衆進入劇情深處，在跟隨破案的過程中體會着玩劇本殺的快感。吳豫歸隊、戰友重逢之際，兩條線各自閉環、匯流對接。我們完成兩幅拼圖時忽然發現，兩幅圖的內容原來一樣，都是以家國情懷爲底色的國安警察羣像，其中有吳豫、郭偉傑以及他們的戰友和兄弟。

三個女人

在這個以男性爲第一主角的故事裡，有三位女性格外重要，她們是吳豫的戀人王北儷、魏東山的妹妹樂樂、熊曉天歌廳的陪酒女黃蕭。三人先後出現在吳豫的生命中，如同三座界標將故事分爲三個篇章，豐富了敘事的節奏和動感。

在推動情節進展的同時，這三個女性角色對“中國式硬漢”的形象塑造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硬漢不見得無情。傳統的中國硬漢亦有情感加持，但主要是兄弟情，極少有男女情。關羽過五關斬六將，武松打猛虎報兄仇，皆是如此。但對於現代硬漢來說，鐵骨柔情缺一不可。在這個意義上，吳豫和三個女人的故事構成了硬漢形象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爲了打入敵人內部，吳豫忍痛割斷與王北儷的戀情，即便王北儷一次一次到獄中探視，他也狠心拒見。當王北儷在胡夏峰的陪同下，和吳豫分手時，剃了光頭、身着囚服的吳豫笑得尷尬而苦澀。在中玬邊境的歲月裡，面對樂樂的一片癡情，吳豫隱忍婉拒，直至樂樂倒在血泊之中，他臉上寫滿自責、悲傷與無助。

相較而言，吳豫和黃蕭更像一種互相成全的關係，不論在魚龍混雜的酒吧，還是面對居心不良的公寓經理，吳豫對黃蕭的保護既出於真情，也在客觀上對吳豫的身份起到掩護作用。吳豫像一束光，讓黃蕭在生命最暗淡的時候重新找到了人生方向。然而，面對黃蕭的表態，吳豫的迴應同樣蒼白無力。

三個女性猶如一面鏡子，照出了硬漢吳豫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也像一處港灣，讓漂泊在黑暗之海的吳豫有一處暫時停靠的地方。然而，肩負的使命要求他藏起情感，繼續起航。也正是在這樣的矛盾糾結之中，吳豫的硬漢形象更加真實、立體。

假死留白

《宿敵》的結尾是開放式的，在胡夏峰向吳豫的家人、黃蕭等通報吳豫犧牲之後，鏡頭轉到醫院，躺在病牀上的吳豫緩緩甦醒。同19年前他突然失聯一樣，這次假死意味着他將再以孤懸的方式承擔更加隱秘而艱鉅的任務，也給他和黃蕭的情感發展留下了續寫的空間。

從早年的“抓特務”到近年的諜戰類型劇，防諜反諜題材電視劇一直維持着較高的熱度，先後出現了《無悔追蹤》《潛伏》《對手》等精彩劇集。放到題材創作的歷史長卷中看，《宿敵》在人物刻畫的細膩度、打鬥場面的顆粒度上都有出色的表現，但在懸疑強度和思想深度上仍有改進的空間。如果《宿敵》還能有續集，希望中國式硬漢的形象能更爲豐滿更爲深刻，在帶給觀衆感動的同時也帶給人更多的思考和啓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