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夏天
(有鹿文化提供)
我經常回想起母親那張焦躁而無助的臉,一旦戴上了便永遠無法拔除,就停格在一九九一年的夏天。
那年我即將滿二十二歲,大學畢業考上研究所,迫不及待想要離家遠行,而母親也恰好選擇在這個時刻離開了我。她把北投的房子賣掉,改搬到據說充滿陽光的臺中,於是我就獨自帶着一紙箱的簡單衣物搬進臺大研究生宿舍,一棟緊鄰着傅園的灰色水泥建築。
即便在炎炎的夏日,傅園依舊教人感到一絲寒意。據說若是在期末考前進園,就會被死當,若是戀愛中的男女更慘,會以分手收場。老校長留下的傳說多隻剩下了幽靈幢幢,詭譎的傳言就在林葉與樹梢之間來回飄蕩,彷彿也飄進了就在不遠處的宿舍。
就在那些沒課的午後,我經常獨自一人在宿舍的公共浴室洗衣服,雙手浸泡在大塑膠盆中,來回搓揉着五顏六色的衣服,濃郁的洗衣精香氣瀰漫在空氣中。衣服洗好了,我用力把它們扭幹,再墊起腳尖,仰頭用衣架一件一件晾在曬衣竿上,像在進行一場虔誠的膜拜。
這時我便會聽到背後彷彿傳來窗外樹葉唰唰殞落的聲音,遠方籃球場上男孩們的喘息奔跑,文學院的木頭窗櫺在日曬下裂開一條條的細縫,而白色的油漆正緩緩從牆壁上剝落下來。
我並不明白爲什麼那年的夏天,大口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氣都是孤獨?偶爾搭火車回到臺中的家,母親愈見灰暗的臉,更使我忍不住要發狂。她常坐在沙發上喃喃自言自語說自己不如去死,然後淚流滿面,撈起衣服的下襬來大力抹着臉。
我站在客廳面無表情注視着她,心裡想她必然是瘋了,還冷靜的回房打電話給姊姊討論精神病的各種症狀,並且一口咬定母親就是如此如此。「或許半夜她就會打開窗戶跳下樓去也說不定。」我說。
但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何必總是要拿這個來威脅我。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無邊的寂靜便悄悄掐死了一切關於生的慾望,而我躺在黑暗中的牀上,倏地睜亮了瞳孔,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已經被僵化成一塊水泥了,發硬,發冷,發臭。
於是我從牀上爬起來,一路扶牆摸黑來到了廚房,打開燈,拉出抽屜,拿起一把菜刀,鎮定的把刀鋒對準了磨刀石,來回磨到閃閃發光,然後再把刀鋒對準了自己的手腕,狠下心來回切割着。
但人的皮膚怎麼會這麼厚呢?居然割不下去,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也或許是我自己太過懦弱了,只好加把勁咬緊牙,看見手腕上烏青的血管在刀鋒凌遲之下,扭曲而抖動着,一陣陣刺痛的感覺如電波揪向我的心臟,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後來我才知道,割腕也需要過人的技巧。原來活着是如此的艱難,就連尋死也往往是徒勞無功,就算費勁了全力,也只不過換來滿身的淋漓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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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卻依然是不肯放過我。夜半時分她跑來敲我的房門,叩叩叩,叩叩叩。我打開門,看見她蒼白着臉,右手抱着枕頭左手抓緊衣領,活像個無助的小學女生。她說剛剛外公闖進她的房間要強暴她,所以她害怕極了逃出來,顫抖着要求可不可以跟我睡同一張牀。
我瞪着她非常無情地大罵她胡說八道。於是她黯淡着一張臉,又摸黑回到自己房間鎖上了門,沒有再說一句話。
一直要等到過了十多年以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時的母親不是瘋了,只是更年期到了。因爲也同樣步入中年的我身體開始產生驚人的變化,經常會無緣無故的發熱,好想吃甜食尤其是濃稠的紅豆湯,而且無論怎麼樣也吃不飽,兩隻小腿莫名的痠痛不堪,身體又腫又脹就像是一塊泡了水的麪包。
所以當年我如果懂得帶母親去看醫生,拿幾片賀爾蒙回家吞下,那一切的問題不就都解決了嗎?結果我們卻只是呆呆坐在家中,蒙起眼睛像個瞎子似的不斷相互傷害折磨對方,直到把彼此的感情一點一滴都消耗光了,直到我狠下心腸,冷酷地把母親獨自一人丟棄在黑暗中,卻又被罪惡感所淹沒而痛苦着,白白浪費了我那可憐又短暫的青春的尾巴。
一股甜腥氣息穿透黑暗,以蛇的姿態滲入我的鼻腔。
我疲憊地離開家門,坐上開往臺北的火車,一路搖搖晃晃回到研究生宿舍的門口,W已經站在那裡從中午十二點守候到午夜十二點。他抓住我的肩膀拿出打火機燃燒自己的手腕,但這還嫌不夠,又從口袋裡抓出一大把的老鼠藥放入嘴中咬起來,齒縫裡全塞滿了藍色的藥屑,然後抓住我的肩膀說:妳若是離開我那我也活不下去了呀。
我只是冷笑一聲,心裡想死又有什麼可怕,何必總是要拿這個來威脅我?當黑夜來臨的時候,無邊的寂靜便悄悄掐死了一切關於生存的欲芽,我突然發現這個宿舍已經被僵固成一塊巨大的水泥了,於是從牀上爬起來坐到書桌前,從抽屜裡拿出五十顆鎮靜劑,放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再混合白開水一口氣吞個精光。
我吞完藥了纔想到是否該寫封遺書,卻一時之間找不到像樣的紙筆,也發現自己不知該寫什麼?正在猶豫傷腦筋時,頭殼就開始劇烈疼痛起來幾乎爆炸,我想要乖乖爬回牀上躺好,以一種最優雅的姿勢死去,卻發覺這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學妹來敲門說要借吹風機,一下子舍監又打電話說有掛號信,叫我趕快去一樓的門房領取。
我只好爬起來,昏昏沉沉搭電梯下樓又上樓,每踏出一步都像踩在綿綿不絕的海浪上,終於忍不住電梯快速上升的氣壓,我蹲下來,吐了滿滿一地溫熱的穢物。吐完後我面對一地狼藉,只得慌張地把身上的棉外套脫下來,跪在地上擦拭,然後把它丟在樓梯間的垃圾桶,纔打開桶蓋,一股泡麪碗混合果皮菜渣的難聞氣味便直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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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令人作嘔的世界,充滿了過度的暴力與激情。就在一九九一年的夏天,街頭運動經常演出過了頭,而淪爲一場鬧劇嘉年華。拿着油漆罐在牆上噴幾句口號就是理想,水柱沖刷衆人大打出手標語旗幟漫天飛舞,教官退出校園,萬年國會必須打倒,總統直接開放民選。
眼前這個世界正在碎裂,緩緩墮入一種無可挽回的混沌,我注視着牠,試圖猜測牠究竟想要偷偷告訴我些什麼?或是以曖昧的眼神,暗示我某種先知奧義?曾經有幾度我以爲自己就要懂得牠了,抓住牠了,卻又在一瞬間被牠狡猾地逃脫而去。
我抱着跟這個時代完全脫節的中文系古書,走在椰林大道上,用一種自以爲是的悲愴姿態,思考着某種英雄式的主題,並且開始學習獨自一人站在公車站牌下,啃着剛買來的法國麪包,準備前往太陽系MTV看侯麥、塔科夫斯基、安哲羅普洛斯,以及柏格曼。
然後我必得會想起,在那個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到大陸,領會身爲一個臺灣人大搖大擺散盡千金的驕傲與闊綽,但如今那股「臺灣錢,淹腳目」的草莽氣魄早已蕩然無存了,而我也已告別青春,告別那座校園,那座我曾夢想過它是一座神秘的中世紀古堡,而我們是躲藏其中的煉金術士,日日炮製着自大、莊嚴和猖狂。
但事實上我們最後卻什麼也沒煉出來。
我盲目的青春期和母親的更年期和臺灣社會解嚴的陣痛期,全都和稀泥般攪在一塊了,除了讓我徹底學會自虐與虐人的把戲之外,這裡:空無一物。(本文摘自《城北舊事》一書,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