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藥反腐一年後：醫生外出講課取酬管理趨嚴，有藥企停止承辦學術會議

本文來源：時代週報 作者：杜蘇敏

今年以來，醫藥反腐高壓態勢不減，其中講課費再次成爲合規焦點。

9月中旬，“中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官方微信公衆號發佈的《中秋國慶節點，狠剎違規收送禮歪風》一文中提到了以講課費、課題費、諮詢費等名義變相收送禮的現象。文章顯示，今年9月，貴州省織金縣人民醫院影像科主任謝某在籌備學術交流活動中，違規接受三家管理服務對象贊助，通過個人銀行卡接收贊助資金15.34萬元，以專家身份授課10分鐘和擔任活動主持人的方式獲得經費2000元，並使用贊助商的經費購買9360元酒水在聚餐中使用。

幾乎在同一時間，多則關於藥企員工涉嫌向醫生行賄被逮捕的通報在業內流傳。據行業媒體報道，進入9月份以來，湖北省已有三家藥企的多名區域經理及醫藥代表因涉嫌向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被採取刑事強制措施，涉案原因涉及向醫生支付講課費或給予醫生好處費。

在2023年7月開啓的“最強醫藥反腐”中，學術會議一度成爲衆矢之的。當時，關於學術會議、講課費用問題引起了業內的激烈討論，大量醫學相關的會議、論壇、學習班等活動也因此宣佈延期舉辦。

正常的醫學類學術會議是業內交流的重要形式，承擔着推廣新知識、新產品、新應用的作用，而醫務人員按照規定講課、合法按勞取酬本無可非議，但由於長期缺乏明確標準，加上中間混雜的行賄空間，又導致其飽受爭議。

“整體而言，醫藥反腐對規範醫藥醫療行業生態是有助推作用和益處的，幫助醫藥行業走上規範化、正當化的學術推廣道路，是我國深化醫藥醫療衛生體制改革的重要一環。”德恆上海律師事務所資深律師胡承浩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指出。

圖源：圖蟲網

醫務人員講課取酬管理趨嚴

2023年8月，國家衛健委醫療應急司在《全國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有關問答》中曾明確表示，醫藥行業的學術會議是學術交流、經驗分享、促進醫藥技術進步和創新發展的重要平臺。按照國家有關規定，規範開展的學術會議和正常醫學活動是要大力支持、積極鼓勵的，需要整治的是那些無中生有、編造虛假學術會議的名頭，進行違法違規利益輸送，或者違規將學術會議贊助費私分的不法行爲。

而講課費本身也並不違法違規，需要杜絕的是假借講課費之名發放藥品回扣、行利益輸送之實的行爲。對於講課費的標準，國家也曾出臺過相關規定。

2016年，財政部等多部門印發的《中央和國家機關培訓費管理辦法》中規定，講課費（稅後）標準爲：副高級技術職稱專業人員每學時最高不超過500元，正高級技術職稱專業人員每學時最高不超過1000元，院士、全國知名專家每學時一般不超過1500元。講課費按實際發生的學時計算，每半天最多按4學時計算，其他人員講課費參照上述標準執行。如果是同時爲多班次一併授課的，不重複計算講課費。

華東地區某三甲醫院的主任醫師秦銘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表示，通常來說，相對頭部的醫生纔有機會講課，講課費的高低與講者的級別、學術地位以及會議中的角色有關。普通主任單次的講課費一般是1000~2000元，也有更低或者更高的。

“對於合理合法合規的外出講課，個人是贊同的，大家憑知識和能力取得收入，也能夠交流學習。”秦銘說道。

不過，隨着醫療反腐的深入，醫院對於醫務人員參加學術會議、外出講課的管理日益加強，醫生的態度也變得更加謹慎。

多名受訪的醫務人員向時代週報記者透露，自去年醫藥反腐風暴開始以來，醫院對醫務人員外出參會講課從嚴管理，並明確要求院內醫務人員參加有償學術講課前需經過審批備案。

“無論是本院醫生外出講課，還是我們邀請外院的專家來講課，都要求提供加蓋公章的邀請函，走公對公的報備，並按照國家規定的標準來支付講課費。”華南地區某三甲醫院主治醫師謝垚對時代週報記者表示。

秦銘也對時代週報記者稱，現階段醫院管理十分嚴格，例如參加醫學會的會議需要內部申請審批，因爲牽涉到醫院報銷交通住宿註冊費等。“科室主任也會告知紅線所在，醫務人員收取講課費要合理合規，符合國家規定才行，否則不能要。”

而對於由企業組織的學術會議，多名受訪的醫務人員均表示，“少參加、不參加”。此外，其所在醫院都曾要求醫務人員主動清退講課費，主要以自查自糾的形式，醫生私下退還，具體結果並不會公開。

“現在，我們醫院官方是不允許醫生和具備商業性質的機構或公司有任何利益上的關係，甚至所有辦公室裡都不能出現任何與商業相關的資料或者道具。”華南地區某三甲醫院主任醫師張寧對時代週報記者稱。

胡承浩告訴時代週報記者，其實一直以來，衛健部門對醫護人員接受講課費用都十分關注。《關於印發醫務人員學術講課取酬工作提示的通知》中，明確規定醫護人員等不得接受企業邀請參與各類學術活動，醫護人員參與各類對外的學術交流活動需要向所在的診療機構報備。

“我們也注意到在上海等地有一些醫護人員仍然因爲參與活動未報備等情況被所在單位紀律處分責令上繳講課費的情況。”胡承浩指出，事實上，目前大多數診療機構尤其是公立機構，或多或少通過發佈通知、制度、標語、手冊等方式要求醫護人員遵守相關法律法規，不得與企業、醫藥代表等建立不正當關係。

秦銘在被問及身邊是否還存在藥代以講課名義變相賄賂的情況時也強調，“現在基本不會，大家都會避免紅線，不會爲了一些東西而影響職業生涯。”

藥企減少會議承辦，加強合規建設

秦銘告訴時代週報記者，他所在的醫院醫生日常確實會受邀進行講課，通常以高校教學或醫學會會議爲主，也有藥企和第三方基金會合作的專題醫學會議。

對於藥企和第三方基金合作的學術會議，秦銘坦言，這些會議並非走形式無價值，會上會有主講嘉賓，也會展示兄弟醫院的複雜病例或手術等，對於醫生來說，確實能提升學習。

今年年初，一份名爲《關於印發醫務人員學術講課取酬工作提示的通知》（國衛辦醫急函【2023】469號）（下稱：《通知》）的文件在業內流傳。據多家行業媒體報道，這份由國家衛健委在2023年年底發佈的《通知》明確規定了講課費支付的「六個應當」和「六個嚴禁」。其中要求會議舉辦方和授課邀請方應當爲國家機關、事業單位、醫療衛生機構、科研院所、高等院校和社會組織，醫藥企業、會展會務公司等商業機構並不在範圍之內。

此外，上述《通知》嚴禁醫務人員直接接受醫藥行業相關企業給予的講課費，以及貴重禮品和各種有價證券、支付憑證等財物，尤其禁止將學術講課與醫藥產品的引進、使用、推介掛鉤，或利用職業身份進行商業廣告宣傳。

時代週報記者並未在國家衛健委官網上查詢到該文件通知，但經查詢發現，包括上海普陀區人民醫院、桂林市第三人民醫院、駐馬店市第二人民醫院等多家醫院及社區診所在內的醫療機構的微信公衆號都曾發文提到對於上述通知的傳達學習。此外，山東省婦幼保健院在官網發佈的《醫務人員學術講課取酬的暫行規定》亦參照了上述通知內容。

在此背景下，不乏有藥企減少學術會議的承辦或贊助，支付費用的方式也選擇通過第三方，以建立防火牆，加強合規建設。

醫藥行業從業人員張儷告訴時代週報記者，其所在的藥企自去年開始就停止直接承辦學術會議，勞務費也都是通過協會支付，而且必須有課程纔可以支付。

胡承浩也注意到了這些變化，他告訴時代週報記者，自去年7月以來，無論是內資藥企還是外資藥企，整體學術交流、學術拜訪數量都出現大幅度減少。此外，藥企大幅收緊乃至禁止直接主辦、承辦學術交流活動，主要體現在企業不再自行辦理或者委託會務公司辦理相關學術交流活動，現存的學術交流活動轉變爲第三方主辦爲主。

在此背景下，藥企對合規方面的人才及部門需求也有所增加。“例如個別醫藥企業單獨設立合規部門及專員對第三方合作組織合法合規性、銷售費用支出合理性等進行審覈，並組織一定的合規培訓，以類似於風控的形式控制違規學術交流活動。”胡承浩對時代週報記者稱。

“一般來說，現階段根據我們對醫藥行業的觀察和企業所在地有關部門的合規意見，我們會建議企業建立與其規模相適應的合規管理體系，這個體系是系統的。例如會涵蓋：企業合規管理辦法、反商業賄賂管理制度、學術會議管理制度、營銷活動管理制度等等。在此基礎上，我們會建議企業將相關的流程環節嵌入到工作過程中，例如辦會流程SOP、銷售費控SOP、營銷人員背景審覈、第三方商業夥伴合規管理、協助企業建立識別風險和管控清單、合規培訓、合規宣貫等。”胡承浩指出，最終，如果企業能夠在此基礎上獲得國內外合法認證機構頒發的ISO 37301:2021合規管理體系認證證書，則更是一個佐證企業長期持續投入合建設的強力證據，對企業建立防火牆有益處。

而對於醫務人員講課取酬的規定最終能否被執行到位，胡承浩則向時代週報記者分析道，這是一個相對複雜的問題，短期內解決有難度。“這背後的難點可能包括了醫護人員薪酬高低、薪酬結構、工作環境、成長週期等醫護人員發展問題，以及國內醫藥企業從低水平仿製藥階段逐步過渡到高水平創新藥階段的行業發展週期問題，以及對學術交流活動必要性合理性和醫護人員取酬的邊界確定問題等。”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秦銘、謝垚、張寧、張儷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