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大災難家》 我很爛，但是我也很敢
2003年，一部打破所有電影章法，粉碎所有人電影信念的爛片／神片《房間》（The Room），締造了近代西方電影史上幾乎最重要的次文化。十多年來這部片的熱潮延燒不斷，熱情的觀衆／粉絲在戲院裡咆哮，發瘋，丟塑膠湯匙，把此片捧成了《洛基恐怖秀》之後最具重量級的靠片（Cult Film，一種受到某個特定族羣瘋狂擁戴的電影）。如今，因爲詹姆斯法蘭科導演的《大災難家》，《房間》的一連串電影文本，終於和臺灣電影觀衆勾搭上了。
《房間》是一部「爛片」，但是沒有那麼單純。我曾聽說一個田野實驗，大概是某個學者把電影攝影機拿去某個沒被「文明污染」的原始部落，教當地人使用攝影機，看看這些從來沒有接觸過電影的人，會拍出些什麼。《房間》基本上也是同樣的概念：一個完全「不懂」電影的人，「妄想」拍電影，然後他真的拍出來了，不但拍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且覺得拍得好棒棒……所謂這個人「不懂」電影，其實只是不懂電影一百多年來發展出來的「陳腔濫調」；反而展現出一種顛覆「惡搞」，前所未見的電影敘事。對於某些電影觀衆，這種質地簡直讓人瘋狂；儘管在「正規」標準下，《房間》就是個大災難。
詹姆斯法蘭科導演的電影《大災難家》，根據《房間》男二葛瑞賽斯特洛（Gregg Sestero）所寫的的拍攝紀實《The Disaster Artist: My Life Inside The Room, the Greatest Bad Movie Ever Made》，重現這部片不可思議的真人實事拍攝過程。故事的主人翁湯米和所有傳記電影主角一樣，都是天生反骨，特異獨行，怪胎一個。大部分的傳記電影總愛把好好的普通人拍成怪胎（很煩）；但是《大災難家》／《房間》的主人翁湯米，真的是個大怪物。湯米長得怪，一頭長髮好像演動作片的，一張臉老老的，眼睛大小不對稱，拍成大頭照又像演古裝恐怖片。長相如此另類的人，根本沒人會欣賞，除了……葛瑞。故事從1998年他們相識開始，懷抱着摘星夢的葛瑞在表演課上看到湯米上大吼大叫演了一場《慾望街車》，深深着迷於他全身上下爆炸性的能量。這兩人結爲兄弟，從表演搭擋開始，一路前進好萊塢，誓死也要拍電影，其餘免談……最後，他們終於拍出了這部《房間》。
《房間》的粉絲們一定會對《大災難家》感到好奇；大家或許期待這片也會跟《房間》一樣「惡搞」；然而《大災難家》卻非常中規中矩，把這場災難拍得又勵志又好笑又賺人熱淚，就跟房間一樣「鬧」。葛瑞和湯米進軍好萊塢的過程一路碰壁，葛瑞長得帥好一點，湯米根本沒人要理。既然好萊塢不讓我們拍電影，何不自己來拍呢？於是湯米寫了《房間》劇本，從租攝影棚，買器材，選角，開拍……。《房間》的劇情描寫一個長相奇怪但是內心如天使的男人，被他紅杏出牆的女友背叛，故事其實沒什麼，但是整個過程一路鬧到底，例如湯米破天荒堅持要用膠片和HD雙機作業；明明可以用實景拍攝的戲，卻故意裝模作樣，堅持要用藍幕或搭景，因爲這樣比較「好萊塢」；劇本安排了毒品和乳癌的情節，然後就人間蒸發，沒了下文；看起來很厲害的湯米麪對攝影機卻NG一百次，最後讓他拿個寶特瓶演才大功告成。法蘭科把這部大爛片的幕後花絮，變成了超另類的「影壇秘辛電影」。
因爲這部片的影壇秘辛如此討喜，傳統的好萊塢的生態突然得變得好陳腐無趣；湯米在片中痛罵那些不懂他的人是「壞人」，而整部片中，好萊塢靠邊站的人也都是「反派」，例如大導演賈德‧阿帕託飾演的製片人，無情批評其貌不揚的湯米：「你一萬年也成不了角。」那以貌取人的好萊塢嘴臉真是賤透了。對比去年此時同樣描寫好萊塢追星夢的《樂來越愛你》的甜美傷感，《大災難家》卻是一種很爽的叛逆。這部片也神奇地touch到影癡：在《房間》首映會上，演員看到自己在銀幕上，臉上滿是驕傲喜悅，不知爲何，竟然非常感動；而飾演女主角母親的演員對於電影熱情的一席話，跟《日以作夜》中，楚浮與尚皮耶里奧所說的話，具有同樣的感人力量。故事的重心，也就是葛瑞和湯米的友誼，居然有一點bromance（哥兒們羅曼史）的腐味；葛瑞是湯米世界上唯一的知音；而湯米一直親暱地叫葛瑞「baby face」（小鮮肉），還會吃葛瑞的醋。兩人的互動，非常……甜蜜。《房間》這樣一個慘不忍睹的電影文本，怎麼會從背叛愛情故事，變成喜劇／靠片，又被詹姆斯法蘭科改造成BL＋《日以作夜》＋勵志片，整個過程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
本片的導演詹姆斯法蘭科也是個怪咖，怪點子特別多；他爲什麼會看上《The Disaster Artist》這本書？我的猜測是：他根本就很想演湯米維索。且不論湯米維索的公衆形象多麼神秘；光是此人的外表言行，就足夠讓一個演員大過戲癮。湯米維索很自戀，臉皮很厚，口音很重，肌肉很大塊，臉卻破破爛爛，他覺得別人無法欣賞他，是別人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這超級自我感覺良好的傢伙，翻閱整個戲劇／電影史，大概很難找到類似的範本。而這角色頭腦也很簡單，沒什麼深奧的內心層次需要琢磨，扮演他完全是一種外顯、誇張、由外而內的過程；詹姆斯法蘭科飾演這個角色，顯然樂在其中。要演好湯米其實只要抓住一個準則：我很爛，但是我也很「敢」，此二者，也就是《房間》這部電影的精髓。
詹姆斯法蘭科爲了《大災難家》，動用大量人脈，找來一堆他的狐羣狗黨以及過去的合作伙伴共襄盛舉。電影的一開始，請了幾個電影人說說他們對《房間》的印象，法蘭柯的舊友亞當史考特（Adam Scott）說他希望坐時光隧道，回到當年《房間》拍攝的那個時刻，目睹那一切。這番話完全可以理解，《房間》不論多麼爛，這部電影永遠是電影史上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神片。《房間》的接班者，可能要等到下一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文化出現之後，纔有可能成形。2003年《房間》在美國上片的時候，我人在洛杉磯，卻完全不知道有這樣一部電影。哎！如果真的可以有時光隧道的話～～～～
雖然《大災難家》看起來中規中矩，其實它跟《房間》一樣惡搞。詹姆斯法蘭科畢竟是大咖，把好萊塢的資源拿來大玩特玩，這部片居然有iMAX版本（他們真的有用iMAX器材拍攝嗎？）讓觀衆可以細看詹姆斯法蘭科的屁屁；還有4DX版本，看性愛場面時可以感覺到座椅在晃。這部片如此狂妄，只有What the fuck可形容；不過，既然《房間》可以用膠片和HD一起拍，《大災難家》又何嘗不能同時出iMAX和4DX版本呢！《大災難家》這股恬不知恥的魄力，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才能等到了？
從《房間》到《大災難家》一連串的電影文本，非常值得我們珍惜。《洛基恐怖秀》畢竟是40年前的東西，大部分的人都無法躬逢其盛事；而《房間》所引發的文化衝擊，是正在進行，垂手可得，可以繼續研究，發展，繼續玩下去的。《大災難家》的片尾放了些《房間》映演的紀錄，畫面中的觀衆個個開心，他們真的是在享受電影，享受「爛片」。當我們在電影院裡對着一部所謂的爛片大笑的時候，千萬不要以爲我們在嘲笑這部電影（以自擡身價），我們是跟着這部電影，一起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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