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巢絮語

圖/米各

六月夏日,一早澆水時,發現窗臺盆栽的小間隙,「憑空」多出了一坨東西。大太陽早已高高起,溽暑熱氣讓人眼花花,我不耐陽光久曬,快速澆水完畢。關上窗後仔細推敲,究竟何時出現毛毛草草,是否自己漫不經心,有看卻沒看見。眼前所見,若本來無一物,但今朝卻「有了」,難道僅因澆水太遲,或太久沒有變換植栽位置,百思不得其解,答案只有「鳥」知道。

沒料到「有巢氏」如今覬覦這個窗臺,要怪只能怪自己沒留意,我再次淪爲此類違章建築的受害者。聽說當一個人生氣超過十五秒,就是在氣自己了。負面情緒無端把我自己關在窒息的牢籠裡,鳥言鳥語的那端仍然自由自在的飛來飛去,再這樣下去,主客易位,我家快要變鳥家了。

不是我小心眼,實在是他們欺人太甚。本來朝南的好風水窗臺、抽油煙機排風管接連被有翅膀的鳥族霸佔後,現在連嚴重西曬的窗臺也來築巢,身爲城市農婦的我已經退無可退。正當有巢氏夫妻情投意合,正在綢繆進行式,快樂築巢中,而我卻陷入自我懷疑的憤憤不平,怎麼沒事先注意到,應當要超前部署呢?

話說我家向西的窗臺說大不大,陸陸續續種過龍葵、綠豆、九層塔、檸檬香茅、小麥牧草,反正有什麼就種什麼,隨緣順手捻來綠意盎然。如今出現危機,面對西窗外的鳥輩,我敢說自己也絕非善類,在窗內暗中觀察鳥巢,有黃有綠的野草爲主要材料,與二隻螞蟻加起來身長同寬,有白有灰的華麗絨毛,飽滿而有厚度的穿插其中,栗色枝條有如緞帶伸縮有彈性地交織。林林總總不知其名,我叫得出名字的植物,大概只有檸檬香茅而已,一眼就知道是我親手種的絕不會錯。

當窺鳥狂幾天後,一日心情欠佳,顧不得外頭高溫,出門到附近公園散步。此時路旁的火焰木開花結果後,帶有透明薄翼的心型種子紛紛飄落,好像希望自己的孩子乘風飛翔,飛得越遠越好。延續或繁衍生命就是如此有理,所有的動物植物都一樣。但,鳥爲什麼經常要挑選我家,忍不住聯想起每次遇到人潮排隊時,我總是容易淪爲「被插隊」的那個人,難道人若好欺負,連「鳥」都看得出來嗎?

看着即將完工的嬰兒房,其建材就長在草地或花園裡,自認對鳥巢略知一二的我,低頭找尋組成巢宅的不知名野草,並使用手機拍照、比對與識別那些植物,發現種類超乎想像的複雜。確定名稱的有:兩耳草、白茅、狗尾草、狼尾草、牛筋草、鋪地黍、洋野黍、大車前草、常穗鯽魚草等。不確定名稱的有:扭黃茅、白羊草、短葉水蜈蚣等。其實光是知道這些名稱也沒什麼鳥用,我畢竟不是鳥,即使手中握有所有材料,也蓋不好半個鳥巢。不知道野草名稱的鳥,自身便內建築巢基因,無師自通。

不過,頂着大太陽外出的我,蹲在地上研究老半天,索性乾脆順手帶回幾根野草,隨便丟在鳥巢上放着。想不到他們竟欣然接受,沒有丟在旁邊,選擇性地編織入巢,不需要的叼起帶走,讓我頓時興起互動參與感而心生歡喜。辨識並學習這些野草的名字,就好像在我腦袋海馬體邊緣築好一窩鳥巢細胞,而剛誕生的青春小鳥及時自我的記憶中飛起來。

回想起十年前朝南的的窗臺,我那種植蘆薈跟沙漠玫瑰的窗。當時也曾掙扎一陣子,要留巢還是留花,陷入兩難。我澆水,害小鳥驚飛,接着換我嚇一跳。我觀察鳥,鳥眼看穿我,周而復始。挪動盆栽、放置障礙、企圖趕鳥,卻被鳥腦識破我的能耐不過如此,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其實說到底,最迅速簡單的方法,就是把整窩鳥巢丟掉,但是我卻辦不到。

起初沒有決心,接着一個不小心,再加上好幾個不忍心,久而久之便失去主控權,親鳥育雛後,我選擇不再開窗,讓出空中花園,全盤皆輸。人沒辦法爭什麼領地或制空權,道理規則法律全都派不上用場,無法套用於此情此景此物,要鬥也鬥不過鳥輩。自此以後,鳥輩來來去去,接二連三的開房間,置之不理後,陰雨天便宣示主權,意圖叫囂一番,所謂的鳥之爲鳥,或鳥的存在感。

本來不想知道鳥的名稱,對我來說不過是野鳥,管他是什麼鳥,我偏愛用簡單而不特定的方式來形容:「黑黑的比麻雀還小」,或「每天叫個不停」,諸如此類不帶情感的廣泛性用語。後來得知他們叫斑文鳥,俗稱黑嘴筆仔,也從網路搜尋,才知道我不孤單,許多「人家」也爲此苦惱不已。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改口說「我家的鳥又生了。」、「我家的小鳥準備要飛了。」

朝南的窗成爲淪陷區後,植物的本體自然乾枯,並與鳥巢相連結,渾然天成的集合體日漸壯大起來,要丟也丟不掉,即使我從沒歡迎,也拿他們沒轍。然而,抽油煙機排風管內的鳥巢又是另一回事,八哥強行霸佔好幾年,都沒在客氣的。他們的生活裡,只有生存下去,沒有詩情畫意。要是給我親眼目睹築於管中窩巢,我絕不手軟。曾有一段時間,他們築巢和育雛,我開強風送入洞房,軟硬兼施通通無效收場。

發現西曬窗的鳥巢草堆的那天晚上,決定這回要狠下心,趁早把整捆通通丟掉,要不然以後又開不了這個窗。如果又是八哥的話就沒完沒了,生生不息,永無寧日。根本就沒有和平相處這回事,千萬不要低估人心可能做出大腦無法理解的事。正當我準備展開行動,輕量流線型的「新鳥」,一前一後現身,原來是斑文鳥,就那麼一下子,我遲疑了,小小的他們倒算可愛無傷的。

暫時緩下不懷好意,三不五時虛情假意,躲在暗窗後面觀察。強烈懷疑他們是否搞錯了什麼,才築巢在西曬窗,我光用膝蓋想,就知道此處不宜久留。除有我這個天敵澆水外,中午過後西曬嚴重,他們愛的結晶還沒孵出來,可能就變成烤鳥蛋,即使孵出來後,一整天的熱氣可能會燙傷鳥寶寶稚嫩屁股。我是爲鳥着想的,這微妙的人鳥情感,是給新手父母的育兒概念,一般骨肉一般皮,勸鳥莫築巢於西曬窗。

幾周後的夏至黃昏,日照時間變長,太陽落點北移,滿心期待看到落點打在大樓間天際線,然而苦因雲上太陽始終被彩霞包圍,害我看不到最佳落點。正當惆悵失望之際,聽見空氣凝聚甜蜜的粉紅意象。突然微風吹來,頓時視野清明,窗內我一人面對着黃昏,看着窗外成雙成對,身在夕陽紅,渾身喜感的搖頭擺尾,共享鳥高歌的鳥時光,宛如百年一度的奇幻時刻。

無意間讀到「我的薄伽梵歌」,提到有位修道人在冥想時,若有鳥屎滴落到他身上,他就用目光把鳥燒死。看到這段文字感到莫名興奮,欲知方寸如何鍛鍊而成,要是能夠不必動手的話,或許可以試試。但是我往前往後翻看圖文,都沒有相關的記載,實在可惜。不過在翻閱過程中,我卻成爲一隻薄伽梵歌的「菜鳥」。

難懂的梵歌雖上心,卻因資質愚鈍只好暫時放下,轉念泰戈爾與其「飛鳥」才情投意合,進而茅塞頓開:「我沒有在空中留下振翼的痕跡,我只是高興有我自己的飛行」。也曾聽說:你給別人的一切,終究會回到你身上。同理可證於「利鳥利己」上嗎?這其中可能有連帶關係,或許不至於有因果關係,總之的確有什麼關係。我猜想這一切一定都具有意義,只是到底要如何去理解其中的意義。

不知道小鳥腦袋會怎麼想我的呢?莫非小鳥另有一套推理邏輯或生存之道?縱使我的身高體重應該數百倍大於小鳥、頭腦與神經想當然應該相對發達,可是,我限於斤斤算計自尋煩惱,他們卻總翩翩自在無拘無束,說到底是誰比較有智慧呢?

中秋過後,今年夏天結束,盛夏的感動,點滴在心頭,我終於學會了把握趁小鳥不在巢時,開窗關窗澆水,這樣一來,窗臺植物可以繼續生長,甚至長得更好。從此以後,容我可以得意地說:我與小鳥的安全距離無他,「尊重」二字而已。看似溫柔實則堅強的鳥,雖然鳥都不鳥我,我們既非點頭之交,更不可能推心置腹,姑且繼續各自啾啾喃喃絮語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