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樂在心天下事”——懷念楊烈先生

楊烈(升奎)先生1912年4月生於四川省自貢市 。1934年畢業於國立四川大學外文系;1935年赴日本留學,就讀於東京帝國大學研究生院。1937年七七事變後回國,在大後方各高校任教。抗戰勝利後隨同濟大學遷至上海。1949年5月擔任同濟大學校務常務委員兼秘書長(1951年辭去此職)。1952年院系調整時調至復旦大學外文系任教,直至離休。2001年11月去世。

承楊烈先生哲嗣楊東霞女士見告,這是她爲先生身後出版的《楊烈詩鈔》(學林出版社2008年版)中撰寫的作者生平。先生一生歷經坎坷,此處所記僅是犖犖大端,其餘細節——人性和歷史的真相即在此中閃現——或是冷暖自知而盡在不言,或因不合時宜而按下不表。

好在還有文字的陪伴和見證。先生雅好中國古典詩詞,晚年(1982年)在復旦大學外文系發起餃子(諧音“驕子”)詩社,以詩爲心度化青年。本人曾隨喜加入,由是與楊烈先生結緣並感念至今。

那是在我來複旦讀書的第一年,確切說是第一個學期。1995年9月上旬的某一天,本科畢業留校讀研和工作的碩士同學楊海紅來到復旦南區19號樓105室男生宿舍,說起楊烈先生的週日文學沙龍,主要學習拉丁語和莎士比亞戲劇,問我們有無興趣參加。當時同學少年,聽說有這等好事,大家紛紛踊躍報名——不過最後堅持下來的人很少,此乃後話不提。

於是9月中旬的一個週末下午,我們集體(記憶中有六人:女生楊海紅、張大晟和樊曉紅,男生朱雲生、黃德文和我)從宿舍出發,一路驅車(自行車)前往虹口山陰路山陰大樓,走過一段曲折彎繞的樓梯間後來到了先生居住的204室門前。我們叩門,一位氣質沉靜的女性——後來得知她便是先生的女兒楊東霞——開門,請我們進家。先生正在客廳南窗下的藤椅中安坐,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和藹地望向大家。在我記憶中,當時陽光燦爛,窗外有綠樹紅花。

這一年楊烈先生虛齡八十四歲,年紀幾乎是我的四倍,是名副其實的老先生了。他在七十歲那年發起詩社,如今已是第十四個年頭。到底是什麼想法、心情和力量支撐他在耄耋之年堅持這項教學活動,我當時並沒有意識。若干年後,我讀到阿憶的《我的生死北大》,其中有一節專門說到朱光潛先生:

上中學時,我們去北大玩耍,途經燕南園一段殘垣斷壁,我見一位十分矮小的老人,靜靜地坐在青石板上。看到我們走近,老人拄起柺杖,慢慢繞到殘垣之後,隔着那段殘破的矮牆,遞過一枝盛開的花朵。

同學們一定是被老人家浪漫的舉動嚇壞了,便加快腳步,慌張地跑掉了。我只好一個人走上前,站在矮牆外,雙手接過小花。我看見老人的嘴角在動,我知道,他是在努力地微笑。

看到這裡,我若有所悟:這不就是拈花微笑、以心傳心的意境嗎?不過假如我當時也在現場,大概率也會被嚇跑,或是不明所以,從而辜負了老人的心意吧。再往下看,還有後續:

那些年的中午,每逢我從圖書館抄近路回宿舍,總會看到朱先生獨自靜坐在青石板上,目光中充滿童真,凝望着來來往往的後生。

作者的用詞很妙:“獨自靜坐”和“凝望着來來往往的後生”——這正是當年楊烈先生留給我的印象啊。阿憶是幸福的,如其所說他當時“一個人走上前”接過了這朵小花,後來更深切地理解了老人的心意,並通過文字將它遞給了異地不同時的我們。我相信,這也正是楊烈先生當年向復旦的“餃子”們傳燈說法的心意所在。

可惜我當時並不懂這一點。我來楊烈先生家向他學習拉丁語、莎士比亞戲劇和古典詩詞格律,只有短短一個多月時間(第二學期還去過一次,是爲楊烈先生祝壽),後來基本上就放棄了。原因很簡單,並不足向外人道,但就是放棄了。不過,我那時跟先生學習的第一部莎劇《麥克白》(確切說是第1幕第1—2場)、第一首律詩(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王濬樓船下益州”)、第一句拉丁格言(Ars longa, vita brevis.)——後來我在北大隨康士林教授學習拉丁語,最初接觸的古典格言也正是這一句,這時距離上次看到它已經十五年,而楊烈先生去世也已九年了——始終印象深刻。(走筆至此,先生當年用濃重的四川方言講解拉丁動詞變位時常說的“顯單耳”——也就是“現單二”,即“現在時單數第二人稱”的簡稱——又在我耳邊響起,宛如昨日。)

且說楊烈先生聽說我將去北大讀博後,特地贈詩一首,以爲勉勵之意 。原件由鋼筆書寫,繁體豎排,我珍藏至今。其詩曰:

讀書總爲求真理,學劍仍應效子房。

世上瘡痍勤記念,手中筆墨寫文章。

靈魂可貴臻高潔,出處無煩計稻粱。

憂樂在心天下事,要將人海變天堂。

這是一首七律,用七陽韻,前六句皆對,辭意深沉凝重,既是先生對青年的囑託寄望,也是老人的自寫心聲 。全詩第一句“讀書總爲求真理”開宗明義,並與頸聯“靈魂可貴臻高潔,出處無煩計稻粱”遙相呼應。龔自珍詩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爲稻粱謀”(《詠史》),今先生反用其意。儒家雖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理想,但實踐中“學而優則仕”的原則卻更加深入人心。“入仕”而降志辱身,乃至爲稻粱謀而蠅營狗苟,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和現實中都屢見不鮮。楊烈先生忠告青年“讀書總爲求真理”,可謂語重心長。

本詩第二句尤其意味深長:“學劍仍應效子房”——“學劍”不難理解,當指通過學習掌握知識以改造世界或服務社會,但是爲何要“效子房”呢?“子房”即張良張子房。本人姓張,故先生借題發揮而涉筆成趣;但是在此之外,老人或許另有深意。史書記載張良“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爲韓報仇強秦,天下震動”,後以智謀輔佐劉邦興漢滅秦,位列“布衣之極”而功成身退(《漢書·張良傳》)。李白《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詩云:“子房未虎嘯,破產不爲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也說到張良以布衣而“報仇強秦”之事。按劉邦自命“自沛公以誅暴逆”(《史記·高祖本紀》),“暴逆”即指秦朝統治者。《莊子·庚桑楚》:“爲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孟子·梁惠王下》:“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朱熹注:“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討之,不必士師也。”張良之志與劉邦之志及古人之志款曲相通。在動亂和戰爭年代,青年投筆從戎、保家衛國,或是按劍而起、椎秦博浪,亦可作如是觀。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舍我青年其誰也?

在和平年代,青年的首要任務是通過知識和技術建設國家、服務社會。對於“靈魂可貴臻高潔”的青年學子,楊烈先生的建議和希望是 :“世上瘡痍勤記念,手中筆墨寫文章。憂樂在心天下事,要將人海變天堂。”世上“瘡痍”常有,而“人海”並非“天堂”;儘管如此,或者正因如此,吾人當“憂樂在心天下事”,而非獨樂自了。先生此詩,與古人“憂以天下”(孟子)、“先天下之憂而憂”(范仲淹)、今人“四面江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田家英)心意相通,既是“異代不同時”的感嘆,也反映了先生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和思想境界。

復旦大學新聞系1978級本科生徐敏子回憶 :先生留日時曾擔任日本中國留學生文化團體聯合會主席,主持過“國防文學討論會”“魯迅逝世追悼會”“西安事變後形勢討論會”等大型活動;回國後曾作爲教授代表參加同濟大學一·二九運動。後半生命運多舛,晚年成爲一名純粹淡泊的書齋學者。

1996年先生八十五壽,我和詩社同學一起前往先生家中慶祝,並填詞一首爲賀:

又是江南春,依舊一城碧色。檐外羽衣飛起,驚小樓聲徹。

風霜未曾老廉頗,海屋添籌冊。聊更擊壺世外,觀雲起潮落。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先生。兩年後我北上求學,尚有音書往來;又三年後先生去世,從此天人兩隔。現在回想起來,先生以桑榆晚景向青年辛勤說法,而我始終未有正式回報,此豈“年少無知”一語可以了得!“人生過處唯存悔”,吾今知之矣。

好在還有文字和記憶。先生有著述傳世,亦可以不朽矣。

謹以此文,紀念楊烈先生逝世二十週年 。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編輯:黃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