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史上聞名的“丹霞嶼”哪去了?不在漳浦、龍海,卻在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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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漳州的東南海面上,有一座海島,以海上有石,朝色如丹,晚色如霞,而名曰“丹霞嶼”。或許是因爲漳州也稱“丹霞”、“霞漳”,丹霞嶼在漳州的府縣誌中成了常青樹,到處都有它的身影。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誰也說不清丹霞嶼在哪裡,龍溪縣記載了數百年,實在找不到位置,“推”給海澄縣,海澄縣也無從確認,轉給漳浦縣,漳浦縣不知所以,又退還給龍溪縣,以至於丹霞嶼將錯就錯,任其自流。

△《漳州府志》名跡圖之一“丹霞嶼”,島名標記爲圭嶼,上有圭嶼塔

丹霞嶼的故事,要從北宋說起。

看過電視劇《清平樂》之後,數風流人物,還看仁宗朝,在我看來,在一波又一波的知名文士中,就屬晏殊最是睿智。歷史上的晏殊,從神童到天才,當真是古代文人的一面旗幟,就連他日常讀書留下的筆記,都能成爲後世一大著作,名爲《類要》。丹霞嶼的出世,便是因之而起,《類要》關於漳州的記載,便有“(丹霞嶼)有石,朝色如丹,晚色如霞”。事實上,晏殊關於丹霞嶼的記載,基本上抄自北宋初年的《太平寰宇記》,只不過,晏殊名氣太大,漳州後人只知晏殊的《類要》,而不知《太平寰宇記》。

△晏殊,圖爲《清平樂》劇照

仁宗朝的漳州,尚且還是襁褓中的幼兒,不甚知名,也不甚繁華,其中的點滴,如能蒙朝廷些許青睞,定然是後世炫耀的資本,丹霞嶼便是其中的代表。故而,此後的漳州府縣誌,在其開篇第一卷,必然要對丹霞嶼進行一番描述,特別是關於晏殊《類要》的引用。

從目前所知,明代天順《大明一統志》、弘治《八閩通志》、嘉靖《龍溪縣誌》、萬曆元年《漳州府志》、崇禎《海澄縣誌》均有相同的引述,唯一的差別僅在於“晚”和“暮”的用法。

然而,丹霞嶼更像是美麗的傳說,其在海中的具體方位,至遲到萬曆年間便已失傳,《大明一統志》和《八閩通志》稱丹霞嶼在“在府城東南海中”,《漳州府志》稱“在大海中”,《龍溪縣誌》和《海澄縣誌》稱“在縣東南海中”。究竟丹霞嶼在哪裡,衆說紛紜,以鄙人概括,丹霞嶼的可能所在,至少存有四種可能的版本:其一爲丹霞驛所在的丹霞嶺,其二爲九龍江口的圭嶼,其三爲鎮海衛與浯嶼之間的某個小島,如浯垵、白嶼等,其四爲海滄石塘屬的火燒嶼。

一、丹霞嶺說

從《大明一統志》到萬曆四十年《漳州府志》以前的各類方誌中,但凡有關丹霞嶼的記述,均附帶南宋林宗臣的詩句《丹霞嶼》,其詩曰:笑憑詩句說丹霞,城郭人民數萬家。禮接紫陽風俗厚,學傳東魯道源賒。

△嘉靖《龍溪縣誌》輿圖中丹霞峰位置

從詩文內容看,林宗臣所詠的丹霞,位於漳州城郭,百姓人家多達“數萬家”,這當然是誇大之詞,但至少不適用漳州東南的任何一座島嶼,第二句“禮接紫陽”、“學傳東魯”則是對朱熹過化的直接與側面描述。顯然,此處的丹霞應該指的是漳州城區,我們很容易把它與南山寺旁的丹霞嶺、丹霞驛掛鉤。

康熙《漳浦縣誌》也支持這種看法,“丹霞嶼,以朝丹暮霞故名…郡城南郊有丹霞嶺,宋置驛,名丹霞,林宗臣所謂‘笑憑詩句說丹霞,城郭人民數萬家’是也。舊府志將宗臣詩載丹霞嶼,何處覓得數萬家,幸壬子志駁正”。浦志認爲,萬曆壬子志以前的志書在丹霞嶼條中引用林宗臣詩是大錯特錯的移花接木,直到萬曆四十年的《漳州府志》,人們纔將之訂正。

《福建通志》載,“丹霞山,土石皆赤,晨夕映日若丹霞,故名,下有南山寺”。其實丹霞山或丹霞嶺,在名氣上較之丹霞嶼更大,漳州“霞漳”的雅號便是來自它,而丹霞之名,自古以來便是源自“晨夕映日若丹霞”、“朝色如丹,晚色如霞”。晏殊筆下的丹霞嶼,會不會是“丹霞嶺”、“丹霞驛”的訛傳呢?

二、圭嶼說

圭嶼,又名雞嶼,現屬廈門海滄。今天的圭嶼,是一處寂靜的無人島,是各種候鳥棲息的自然保護區,但在四五百年前,它真實的樣子應該是船隻往來不絕、寺光塔影風流一世的海澄縣人文高地。

遍觀明代漳州的東南沿海,除了浯嶼之外,在通往漳州府的海上通道上,大概沒有哪個島嶼在重要度和麪積上比的過圭嶼和與之比鄰的海門島。然而,在萬曆元年《漳州府志》以前的閩漳方誌中卻沒有圭嶼的身影,如《八閩通志》,僅載有浯嶼、荊嶼、樑嶼和丹霞嶼四處,萬曆元年《漳州府志》則在此基礎上增加了胡使二嶼、雞嶼、嵩嶼和長嶼等四嶼。

△崇禎《海澄縣誌》輿圖中未見丹霞嶼

烏龍便出在《漳州府志》上,《讀史方輿紀要》引某漳志雲,胡使二嶼中的胡嶼故名荊嶼,使嶼故名樑嶼,二者即後來海門島中的南北山,二嶼之間的海道原本是居民停靠船隻的避風港,隨着後來海道的淤積及填海的作用,二者在明代後期事實上已經近於合成一體,故而名稱而漸漸發生變化。

與之類似的,與海門具有同樣、甚至更高戰略地位的圭嶼(雞嶼)怎能晚於海門島被發現?事實上,丹霞嶼就是圭嶼。

最早提出這種觀點的是《閩書》的作者晉江人何喬遠,何喬遠與石碼張燮、海滄金沙周起元(圭嶼歸屬於金沙)關係匪淺且往來頻繁,可能獲取第一手的資料。該意見,後來也被《粵閩巡視紀略》和《福建通志》所認可並轉載,“丹霞嶼,一名赤嶼,海上有石,朝色如丹,晩色如霞,即圭嶼也”。

不幸的是,張燮主編的崇禎《海澄縣誌》卻率先站出來反對,“閩書謂丹霞嶼即圭嶼,卻誤甚矣”,澄志認爲,“按淳祐志(該)嶼屬漳浦,應是澄與鎮海接連處。宋時海澄與鎮海俱未立,因其去龍稍遠故以屬浦耳。”

三、鎮海附近島嶼說

誠如澄志所說,真正的丹霞嶼應該位於鎮海衛一帶,在隆慶元年海澄設縣之前,嶼仔尾以南的大片土地仍歸屬於漳浦縣,且該地區的沿海海岸屬火山岩地貌,確實容易形成丹霞的景觀,只是到底是哪座島嶼,並無人知曉。

△漳浦縣地圖未見丹霞嶼

澄志在丹霞嶼簡介中,還附有同時期張燮好友鄭爵魁的《丹霞嶼》詩,“海門盤礴水東流,古嶼浮天望十洲。五夜霞光生日島,千年蜃色幻丹丘。潮來綸藻青青泛,月上漁曾黯黯妝。朝暮近傳喧鼓角,樓船諸將急防秋”。該詩所描述的丹霞嶼,是舟楫、商賈往來頻繁的繁華之地,顯然不會是無名小島,從當時背景看,似乎浯嶼和圭嶼當最合適,但也不排除它只是對其所處海道的感慨罷了,畢竟同出一處,不至於代表兩個不同的意見。

對於澄志的說法,康熙《漳浦縣誌》是持懷疑態度的,儘管它也開始記載丹霞嶼,但卻未持肯定的說法,“丹霞嶼,以朝丹暮霞故名,海澄志載屬漳浦”。大有“你說是就是,我只是搬運工而已”的態度。

但該說也存在很大的漏洞,如果丹霞嶼位於鎮海衛附近,那麼關於丹霞嶼的記載,爲何出現在《海澄縣誌》,而不是《鎮海衛志》呢?

總之,在明末,丹霞嶼在哪裡,各說各的意見,誰也談不上是權威。

四、火燒嶼說

火燒嶼,位於海滄大橋橋墩之下,屬海滄石塘村,是廈門與海滄之間面積較大的無人島。丹霞嶼可能是火燒嶼的說法,純粹是鄙人一廂情願的想象,其理由有三:

(一)丹霞嶼與圭嶼、海門島、浯嶼相對隔離

《八閩通志》在介紹龍溪縣屬島嶼時,特別在浯嶼、荊嶼、樑嶼之後加註“上三嶼俱在府城東海中”,而唯有丹霞嶼另注“府城東南海中”,顯然丹霞嶼與前三者是相對隔離的,必然不會是指圭嶼,從“東南”方位理解,更應該處於鎮海衛方向。

△火燒嶼形勢圖,圖爲1960s衛星圖/馬濤提供

但從古人定性的作圖習慣看,遠在漳州東部海上飛地的海滄半島,也常常被標註爲位於漳州的東部、東南部,故而以海門、浯嶼連線的東北方向也可能是丹霞嶼的所在。如此,則圭嶼以北的大嶼、陳公嶼、大兔嶼、小兔嶼、火燒嶼便皆有可能,另結合朝丹暮霞及面積的大小,只有沿海礁石如火燒一般的火燒嶼可能性最大。

(二)宋代的海滄人文鼎盛,晏殊可能結識其中一二人物

既然丹霞嶼出自晏殊的《類要》,那麼可以從晏殊身上找到源頭。晏殊生於991年,與其年代相仿的海滄附近名人,至少有兩位,其一爲廣爲人知的保生大帝吳本(979年生)及大覺禪師懷璉(1009年生),而可能與晏殊相知者,只能是懷璉。

懷璉爲青礁人,本姓陳,澄志稱海滄在宋代繁盛一時,但因記載缺失,已無從考證,僅留下青礁“宋時清漳科舉最盛”的記憶。從澄志零散的記錄中,我們仍然可以找尋到宋代海滄的富庶,如專出進士的青礁顏氏、鄭氏、蘇氏,獻地建法院的解元李森,至明代尚存的蕭氏三大夫墓,嵩嶼登瀛石刻及登瀛蔡氏等,總之,這些記憶可能會在懷璉的記憶裡留有些許痕跡。

懷璉加入雲門宗後,被宋仁宗召入汴京擔任十方淨因禪院主持,並以國師身份多次出入宮廷爲仁宗講授佛法。也因此,擅長寫詩的懷璉,常與京城的達官貴人往來交流,如王安石、三蘇等,皆是至交好友,在這過程是否也會和晏殊作些許切磋,然後讓晏殊記下了懷璉家鄉的些許記憶呢?

(三)明代以前,火燒嶼曾存有人煙

據傳,南宋末年,元兵南下,包括石塘村人在內的海滄人爲躲避戰亂,曾遷徙至火燒嶼居住,元代時,元軍強制將居民從島上遷回陸地,並將之付之一炬,故島名“火燒嶼”,而其沿海岩石,又卻是有火燒紅彤彤的現象,稱是丹霞也不爲過。如果火燒嶼在宋末適合古人居住,那麼在宋代早些時候,它可能會是當時海滄一處不可忽視的住人場所,有心人也可能將之記錄於冊。只是元代以後,因戰亂而使之沒落,直至淹沒在明代的海禁中,誠如清代以後淡出人們視野的圭嶼一樣。

△海澄縣地圖火燒嶼位置

至明萬曆中,周起元在《題樓山廟記》中提及恩師柯挺時,曾講到“師既歸自學使,定居建安,復遷兩子于丹霞間”,又據顧起元《文林郎陝西道監察御史立臺柯公墓誌銘》內容,柯挺死於建寧裡第並葬於其地,其家人當時與之同住併爲之料理後事,故而可知遷居到丹霞間的二子當是回鄉守祖,丹霞即其所居之處,必然在漳州。於今海滄雲塔書院舊址,“師弟解元”石刻側有一方嘉慶年間海澄縣令的示禁碑刻,當時溫厝溫氏私佔書院土地作墓葬,柯挺後人柯士齊(即柯寶)、周起元后人周世德分別向海澄縣狀告索回得到准許,特示禁當地禁止再侵佔書院土地。由柯士齊籍長江鄉,可知,柯挺二子所遷回之處即柯挺原鄉東嶼村,而所謂丹霞間,或許便是火燒嶼,那裡與東嶼僅一江之隔,也算貼近。

以上四說,有漏洞,也有線索,如果按晏殊所處年代,以朝丹暮霞作爲漳州景緻的描述,那麼丹霞嶺必然是第一選擇,那裡有着漳州美好的一切,如南山寺及南院陳的傳說;只是嶼的存在,讓丹霞在宋代及以後的版本中鎖定在府城以東海域的某個小島,除去浯嶼和胡使二嶼,本來最適合的對象應是圭嶼,卻又被萬曆東南寫手張燮等人及其肯定地否決掉;以至於,失去特定目標的丹霞嶼只能被推導至漳浦地界,然而,這樣集名氣與實務的丹霞嶼,竟然在漳南及鎮海一帶找不到適合的對象;故而,鄙人認爲,在如此迂迴之後,將之與火燒嶼掛鉤,或許是最好的、也是最無奈的指向。只是丹霞嶼真實屬於哪裡,對於今天,已不太重要。只是感嘆,歷史傳承的不易,不管曾經有過如何輝煌,對於後世來說,皆是一紙文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