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犯規的〈1944〉:歐洲歌唱大賽的韃靼悲歌
When strangers are coming. They come to your house, they kill you all and say: ‘We’re not guilty … not guilty.’
當陌生人來臨。他們進到你屋裡,他們殺光你全家,還說:「我們無罪,無罪。」
Where is your mind? Humanity cries. You think you are gods, but everyone dies. Don't swallow my soul, our souls.
你的良知呢?人性是在悲泣。你們自詡爲神祉,殊不知爲人終將一死。只別吞噬我的靈魂,我們的靈魂。
Yaşlığıma toyalmadım, men bo yerde yaşalmadım. Yaşlığıma toyalmadım,men bo yerde yaşalmadım.
(克里米亞韃靼語)故鄉沒有我的童年,都因你們奪走我的平靜。
——〈1944〉,歌詞大意
克里米亞的韃靼裔歌手「賈瑪拉」(Jamala)所獻唱的英文歌曲——〈1944〉。 圖/Jamala官方Facebook:Jamala | Джамала
一年一度的——《歐洲歌唱大賽》(Eurovision Song Contest)——又即將劃開序幕,這一場由歐洲廣播聯盟(EBU)所主辦的國際音樂盛事,將在5月初於瑞典的斯德哥爾摩隆重展開,本屆參賽43個國家,也將在3月15日前,遞交各自的參賽歌曲——但在衆競爭者中,本年度的烏克蘭參賽曲〈1944〉,在場外卻引燃了歐俄之間延燒數百年的鬥爭情緒。
這首由出身於克里米亞的韃靼裔歌手「賈瑪拉」(Jamala)所獻唱的英文歌曲——〈1944〉——痛苦歌詞中,敘述的是1944年5月,蘇聯強人史達林在克里米亞強制遷徙、清洗韃靼人的悲慘記憶:二戰末期,蘇聯紅軍從納粹手中「光復」烏克蘭後,遭紅軍指控「與納粹勾結」的克里米亞韃靼人也被貼上了「潛在敵人」、「反動份子」的族羣標籤,整個族羣——超過25萬韃靼人——因而被惡名昭彰的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清算,集體流放到了中亞與遠東地區。而強制遷徙的過程中,飢餓、寒冷、虐待與疾病,亦奪去了近半數流放者的生命。
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這些被流放的韃靼人才陸續回到了克里米亞的故鄉,而〈1944〉一曲,也是原名蘇珊娜.賈瑪拉迪諾娃(Susana Jamaladynova)的賈瑪拉,在聽聞自己曾祖母的流放故事後,心有所感的記錄。
「唯有理解過去,我們才能防範未來。」 圖/路透社
「這首歌希望傳達的訊息,是希望這段故事被記住、瞭解——唯有理解過去,我們才能防範未來。」賈瑪拉對《路透社》表示,在2014年烏克蘭衝突以來,她就再也沒辦法回克里米亞,被迫與仍在半島上的親人遙望分離。而她的動情表演,不僅成爲了2月21日直播選拔會的高潮,感動了評審、觀衆,也讓自己被記憶觸痛而在舞臺上落下眼淚。
但這些歌詞、背景、話語,也讓〈1944〉被解讀爲激情的政治宣傳:在烏克蘭人眼中,曾經的蘇聯壓迫者,如今成了「惡鄰」俄羅斯;歌詞故事的克里米亞,也在2014年「被公投」而回到俄國的懷抱;回返故土的克里米亞韃靼人,再一次地與不共戴天的俄羅斯,相互糾纏在一起。
〈1944〉或許象徵着烏克蘭對克里米亞,那神聖而不可分割的歷史記憶;但歌詞中,被影射是「進到你屋裡」、「殺光你全家」的——同樣也是 Eurovision 參賽國的——俄羅斯,卻被這些「反派角色」的形容激怒。俄國堅稱〈1944〉的泛政治化歌詞,明顯違反了歐洲歌唱大賽「去政治化」的內容規則,除了對「針對性內容」表示遺憾外,亦準備向歐洲廣播聯盟提出違規抗議,以阻止這首「政治歌曲」的宣傳攻擊。
對此,歐洲廣播聯盟則以「審慎考慮」作爲迴應,並承諾將在3月15日,所有參賽歌曲都出爐後,再對〈1944〉的爭議進行裁決。
場內、場外,〈1944〉讓烏俄之間再掀波瀾,但克里米亞的韃靼人故事,更是在地族羣綿延數百年的血海故事。
▎克里米亞的血海深仇
目前克里米亞半島上的200萬居民中,約有18%的克里米亞韃靼人,但在18世紀俄國人入侵之前,韃靼人卻佔了半島上8成以上的人口。
作爲歐亞遊牧的突厥部族,克里米亞韃靼人也曾隨着蒙古入侵、鄂圖曼土耳其的崛起,馳騁於中世紀的歐亞草原。13世紀,在蒙古人所建立的金帳汗國覆亡後,原本帳前的克里米亞韃靼人在鄂圖曼土耳其的支持下,以「克里米亞汗國」之姿,繼承了黑海北岸的統治。憑藉着驍勇善戰的韃靼騎兵,克里米亞汗國於西力阻波蘭的基督教勢力,於東也與滲入烏克蘭的斯拉夫人爭奪地盤。在14世紀末期,在平原上燒殺擄掠的克里米亞汗國,不僅多次劫掠莫斯科,韃靼人更習慣於「定期入侵」深入俄國捕捉斯拉夫人,作以支撐其經濟的奴隸貿易。
不過這樣的榮景,卻在17世紀中後段結束。隨着土耳其人在歐陸的敗退(1683的維也納戰役),克里米亞汗國頓失後盾而遭到新興俄羅斯的反撲與征服,大批韃靼人因而撤到南方加入鄂圖曼土耳其,其他族羣則以少數民族的姿態,成爲俄羅斯帝國的一部份。在俄羅斯轄下,克里米亞韃靼人雖然旁居少數,但也因黑海貿易的繁榮而讓曾經的遊牧民族轉成爲了都市商業階級,其穆斯林的認同身份,亦讓克里米亞韃靼人獲益於土俄貿易之中。不過族羣間因文化歷史的不信任感卻仍舊存續,像是在拿破崙戰爭時期,克里米亞的韃靼騎兵就曾受到拿破崙的「加入禁衛軍」的號召,一度要轉投法軍麾下,但隨後卻遭到沙皇報復的強力清洗與鎮壓。
直到1917年「紅色十月」的來臨,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後沙俄帝祚告終,半島上的韃靼人趁着共產黨人羽翼未豐,宣佈獨立爲「克里米亞人民共和國」(Crimean People's Republic)——只不過這個國家維持不到半年,就遭到黑海艦隊與布爾什維克的猛攻而消亡。隨後,克里米亞更成爲俄國內戰中紅軍、白軍之間的殺戮戰場而苦不堪言。
與哥薩克人交手的克里米亞韃靼騎兵(持弓箭者)。 圖/維基共享
草原上的韃靼商隊。 圖/維基共享
在蘇聯共產黨的統治下,韃靼人作爲少數民族或穆斯林的認同,都受到官方——特別是惡名昭彰的NKVD——排擠針對,在1930年代史達林主導的「大清洗」(The Great Purge)中,也有不少韃靼領袖被判勞改、甚至處決。不過史達林對克里米亞的肅清還未結束,1941年納粹入侵、蘇聯的「衛國戰爭」開打之後,烏克蘭連同克里米亞半島也都很快地被軸心國佔領。大戰之中,韃靼人反而意外地度過平靜的短暫時光。
根據倫敦大學皇后學院的俄羅斯專家雷菲爾德(Donald Rayfield)教授的研究表示,韃靼人在納粹佔領期間態度溫和,但並不積極;然而,當1944年希特勒的部隊由東線潰退、紅軍重返烏克蘭後,俄國社羣間卻指責「韃靼人是納粹幫兇」,在佔領期間陪同屠殺俄裔克里米亞人的謠言。這亦可能是莫斯科的宣傳,但最終史達林一聲令下,1944年5月——也就是賈瑪拉歌曲中的〈1944〉——克里米亞的韃靼社羣被連根拔起,強制遷徙到中亞的烏茲別克共和國內,以作爲「族羣戰略」以及「戰時背叛」的懲罰。
1944年的族羣迫遷中,克里米亞的韃靼人並不是受到迫害的唯一民族,但像車臣人、亞美尼亞人等,都在史達林逝世、赫魯雪夫掌權後被莫斯科「平反」或特赦,唯獨克里米亞韃靼人始終未被允許返鄉——這或許是因爲此時的半島故土,已成爲蘇聯官方特許的「渡假天堂」,這些韃靼人的財產、土地、聚落,都被紅軍的將領與共產黨的高官所「接收」、改建,克里米亞韃靼人也因此成爲了不被承認的境內難民。即便蘇聯瓦解、韃靼人陸續返鄉,接續的烏克蘭政府,亦不承認、也不曾保障過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政治或歷史權益。
而今天,歷史中最爲諷刺的「重演戲碼」也重新在克里米亞上演。2014年3月,在俄羅斯的支持下,克里米亞宣佈將從紛亂的烏克蘭獨立,並藉由公投,再度與俄羅斯「團圓」。在地的韃靼社羣雖對重新成爲「俄國人」一事大表反對,但終究仍抵擋不了國際政治的現實,但隨着烏克蘭東部的緊張依舊,烏俄矛盾亦讓半島上的韃靼人再次被形容成「激進叛徒」、「不軌者」,持續活在焦慮之中。
戰爭中的史達林:是俄羅斯衛國戰爭的英雄,亦是滅絕克里米亞韃靼足跡的屠夫。 圖/路透社
迴歸祖國?克里米亞又重新成爲了「俄羅斯」。 圖/路透社
▎不談政治的歐洲歌唱大賽
回過頭來看,這回歐洲歌唱大賽的爭議,俄羅斯與質疑者方面也將焦點鎖定在〈1944〉泛政治化的犯規,但烏克蘭方面卻主張這首歌反應的是文化記憶,它或有其創作的意識背景,但歌詞中去已經去掉主從位置的辨識,否認〈1944〉意圖「藉古諷今」。
但公說公有理,假若主辦的歐洲廣播聯盟最終仍認爲〈1944〉涉指政治,那麼烏克蘭方面也將被要求「改歌詞」或「換歌」;若烏方堅持不從,那麼主辦單位也只好撤銷今年度烏克蘭的參賽資格。
歐洲歌唱大賽舉辦從1956年以來,雖然規則內明定不能「唱政治、唱團體、唱宣傳」,但各國邊邊角角的擦邊球,亦出過不少爭議,近年來幾起「政治染色」的風波,也都好巧不巧地與「東方」有關,像是2015年亞美尼亞的參賽曲〈正向陰影〉(Face the Shadow),就遭受到如今〈1944〉類似的責難。
Don’t deny. Ever don’t deny. Baby don’t deny, you and I.
別否認,千萬別否認。你和我,寶貝千萬別否認。
——〈正向陰影〉,歌詞大意
2015年是亞美尼亞大屠殺開始的100週年祭,而歌詞聽來像是一般曖昧口水歌的這首〈正向陰影〉,不僅在MV中強烈暗示遭受種族滅絕的悲劇,原始的歌名更尖銳地主打〈別否認〉(Don’t Deny)。音樂一出,關係惡劣、曾在90年打打過一仗、同時也站在土耳其一側否認亞美尼亞曾被種族滅絕的亞塞拜然,也就急着跳腳提出抗議。爲免節外生枝,亞美尼亞才悻悻然地更改歌名(這首歌最終在決賽投票裡只拿到第16名,比亞塞拜然的12名還差)。
更神秘的政治爭議還出現在2009年的賽事,在前一年8月份才與俄羅斯就南奧塞梯問題打了一仗的喬治亞共和國,在歐洲歌唱大賽上竟然推出了政治神曲——〈我們不要人踏咖〉(We Don’t Wanna Put In)...:
We don't wanna put in the negative move.
我們不要人亂搞。
It's killin' the groove.
打亂激嗨真糟糕。
I'm a-tryin' to shoot in some disco tonight.
今晚Disco打哈哈
Boogie with you.
跟我一起嗨到家
——〈我們不要人踏咖〉,歌詞大意
比起〈別否認〉的義正嚴詞,或〈1944〉的情緒悲壯,喬治亞的爭議神曲從歌詞、旋律、MV劇情,在在看來都不怎麼樣——但若回到英文歌名來看,問題就大條了——〈We Don’t Wanna Put In〉離政治戰歌的距離,也只剩一個半型空格——〈We Don’t Wanna Putin〉(我們不要普丁),「Put in」對上「Putin」,針對的是誰?想想也就不難得知,無怪歐洲廣播聯盟也因此要求喬治亞方面「修改歌名」。
不過打輸了戰爭的喬治亞在正名問題上態度強硬,最終也因堅持「Put in 就是 Putin,與Putin無關」而被迫退出2009年的歌唱大賽。
政治歌曲真的不行嗎?確實連一個名字都不行。在今年的〈1944〉之前,烏克蘭就曾在2005年先起過政治爭議:
No to lies! Yushchenko, Yushchenko! Our president! Yes! Yes! Yes!
向謊言說不!尤申科!尤申科!我們的總統!好!棒!棒!
——〈團結力量大,我們不會輸〉,歌詞大意
當時的烏克蘭正結束撼動歐俄「橙色革命」,推出的參賽歌曲〈團結力量大,我們不會輸〉(Razom nas bahato, nas ne podolaty,烏克蘭文的拉丁化拼音),也剛好是示威中「橙衫軍」支持被下毒、惡搞作票的反對派總統候選人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的支持者戰歌。
但也因爲原始歌詞原封不動的程度太誇張,連特定政治人物的名稱都出現,犯規舉動馬上被主辦方糾舉。最後,烏克蘭方面把爭議的「歌詞總統尤申科」從這首橙色的主題曲刪掉,才能順利登上歐洲舞臺,展示街頭人民的「橙色力量」。
時過境遷,曾歡唱羣衆橙色民主的烏克蘭,如今走向的又是一局國際博奕。圖爲2014年克里米亞公投前夕,一名無奈的克里米亞韃靼人。 圖/路透社
▎5月見真章
過去兩年裡,深受戰亂與財政之苦的烏克蘭,舉國的氣氛並不歡快。2015年歐洲歌唱大賽前夕,更因爲轉播單位「籌不出預算」提前黯然棄賽,若是〈1944〉能順利過關,也不失爲提振國家士氣的一記妙方。
5月份開賽轉播的歐洲歌唱大賽,今年將採用混合投票制的方式,其中50%的分數將交由全部43個參賽國觀衆,在最終開放投票的15分鐘裡用簡訊、電話、APP投票的方式決定;但另外50%的成績比重,則將交由各國樂評代表所組成的評委會選出。
主辦單位表示,這樣的作法是爲了保證賽事的張力——在過去,各國的灌票數字常常在最後幾分鐘就拉出明顯勝敗,但換成混合制之後,樂界評審團的加權或者能將緊張的氣氛推到一秒,讓公佈的瞬間更無法預測,更刺激也更經典(並能刺激收視率與討論)。
回過頭來,就算無法阻止〈1944〉入場,俄羅斯也還有機透過歌藝來一分高下。目前俄國已確定將由體操帥哥賽奇·拉查列夫(Sergey Lazarev)出戰,但正式的參賽曲還得等到3月5日纔會對外公開。
歐洲歌唱大賽並沒有限制歌曲的語言,但爲了爭取聽衆選票,許多非英語母語的國家依舊會用英文歌來參賽。
在過去,俄國與烏克蘭也分別贏過一回冠軍,分別是2004年烏克蘭歌手魯斯蘭(Ruslana)的《Wild Dances》,與2008年俄國歌手季馬·比蘭(Dima Bilan)的〈Beilieve〉。
——文/轉角編輯 張鎮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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