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天氣轉涼,公司就會“卸磨殺驢”逼退年齡偏大的職工

我今年55歲,從16就在外面打工,現在在一家鑄軋廠從事熔鍊工,我打算,再幹三兩年,兒子成家後就回家抱孫子。忙活大半輩子,也該歇歇了。可是,今年公司逼着我回家了。

2019年7月底,我表弟介紹我到市裡的一家金屬科技有限公司應聘熔鍊工。說是公司,其實就是一家加工鋁產品的鑄軋廠。報名那天,表弟領我去車間,讓我看看,他是擔心我幹不了。那天我一進車間,瞬間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頓覺胸悶氣短。看到飄滿灰塵的車間,熱的汗流浹背,忙忙碌碌的工人,還有航車哇啦哇啦的警報聲,心裡有點猶豫:我這麼大歲數了,能幹了嗎?我叫章雍,69年出生于山東省中部偏北的一個小縣城。小時候,因調皮搗蛋,沒有好好讀書,從16歲就離鄉背井在外打工。2019年,我已經五十一歲了,兒子也當兵退伍回來了,他接下來就面臨着訂婚,買房子結婚。可因我以前的工作不是幹保安,就是協警,雖然輕鬆,但沒有一點技術含量,工資太低,在外打工多年,手裡根本就沒攢下多少錢,還耽誤了幫妻子幹農活。兒子退伍回來了,我就和妻子商議,決定回到老家找份工資高點的工作。

一是自己歲數也大了,一個人出門在外家裡人不放心。二是妻子一個人在家種地平常還好說,到了農忙季節,忙不過來,趕上陰雨天,淋了糧食,發了黴,損失太大了。三是我在外邊幹協警工資太少了,除去吃喝,剩不下多少,兒子眼看着到了用錢的地方了,我再不吃苦受累掙點錢,到時候難看的是我。

我們老家地處偏僻,又是三縣交界處,像樣的企業本來就不多。我跑了幾家企業,人家直招45歲以下的,愁的我嘴上都了水泡。

直到7月份的一天,我去趕集買蔬菜,正好看到表弟。他問我找到工作沒有?我告訴他還沒有找到適合的。然後就問他:“你們公司還招不招工?”

表弟說我們公司天天招工,就怕你幹不了。我笑了笑:你能幹了我怎麼幹不了?我又不缺胳膊不缺腿?

表弟擺擺手:好好好,你能幹了你就去試試!

我第一天去上班,有的職工說,大家都熱的撐不住勁了,打算離職,你還來幹啥?

我表弟說,就是因爲天熱,公司才招工,要是天涼快了,我表哥都五十多歲了,人家公司還要嗎?

轉眼我幹熔鍊工四年了,也逐漸適應了這項工作。

說實話,熔鍊工這份工作太不容易了,天天在高溫,噪音,粉塵的車間工作。冬天還好說,一到夏天,因爲怕燙傷,不管多熱,都要穿着牛仔勞保服在700多度的熔煉爐旁工作。

毫不誇張的說,每操作完一個工作流程,很多熔鍊工都能虛脫到癱坐在地上。

也許有人說,既然這麼累,這麼熱,爲什麼還要從事這樣的工作?因爲,每個人的生活有每個人的不容易,要是有別的出路,誰也不會幹這種又累又熱待遇還低的工作。

哪有不怕熱的,大家爲了生活都在熬,熬一天算一天,熬上一個月就能拿到工資,養家餬口。

因爲這項工作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只要能吃苦受累,不怕熱就能勝任。對於我們這些在農村年齡偏大,又沒有一技之長的農民來說,也算是上天賜給我們的一條活路。

在車間幹活的熔鍊工都是五十歲以上半大老頭。別說年輕的,就是我們這些半大老頭不是實在混不下去,也沒來幹熔鍊工的。

儘管這樣,一到天熱的時候,有些熔鍊工實在撐不了,扔下工具就走。不管什麼時候,也不能要錢不要命啊!所以,一到這個時候,職工流失嚴重。因此,我報名也沒有培訓,直接分到了車間。車間缺人啊,不能耽誤了生產啊!要是平時,我這麼大歲數了,公司也不收。

在車間工作,李中水和付義星離的我最近。熔鍊工這個工作,雖說是一個人操作一臺熔煉爐,但有時候一個人幹不了,那些離的近的就相互幫忙。因此我們三個不是你幫我,就是我幫你。工作間隙,我們也在一起吃飯,聊天,逐漸變得熟絡起來。今年58歲的付義星,兒子已經結婚,但兒子兒媳工資不高,還要交房貸,養孩子,他們的日子過得很緊巴,那還有能力顧付相星老兩口?再說,他還有一個80多歲的老母親,常年吃藥,臥牀不起。他的老伴只能在家照顧婆婆,老付在這裡幹熔鍊工,掙點錢一來給老母親買藥,二來趁着還能幹點攢點錢養老。李中水和付義星同歲,家裡的老伴身體不好,大兒子離婚時受了刺激,有了精神病,啥也幹不了,小兒子還在讀技校。所以,一家人都靠老李這點工資。其實,在這裡幹熔鍊工的家庭情況都差不多。所以,大家好不容易找到這份工作,都很珍惜。在我們公司,最苦最累最熱,待遇最低的就是我們熔鍊工。說是上12小時班,休24小時,但我們上班有時間,經常加班加點,下班沒有時間。一個班上下來,把我們這些老傢伙累的腰痠腿疼,雙腿都擡不起來。到第二天上班,體力也恢復不過來,一個個只好強打精神再去上班。更讓人憤怒的是,公司一到8月份,天氣涼爽了,就大量的裁人,肆意增加工作量,逼着職工自己離職。在公司那些老職工都知道,公司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只要到了五一,天氣越來越熱時,誰要辭職公司領導都會拖着不批,千方百計挽留。但是一到八月份,天氣眼看着涼爽了,廠長主任瞬間變了臉,大會小會反反覆覆強調:對於那些拖公司後腿的,不好好幹,不聽說的,公司一律清退,必須要大換血!無疑,我們這些歲數偏大的職工成爲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每年一到涼爽的季節,我們這些年齡偏大的,每天都小心翼翼,盡心盡力工作,生怕工作沒幹好被公司逼退。今年,第一個撞到槍口上的是付義星。

2023年7月28號日,我和同事們在休息室剛吃完午飯,就聽到有靜止爐上的報警器響了。我趕緊跑了過去,就看到9號熔煉爐裡的鋁水在向靜止爐裡流淌。付義星在手忙腳亂地封堵熔煉爐的爐眼。我趕緊找來大錘,付義星把封堵釺子插到熔煉爐爐眼,我掄起大錘砸封堵釺子。可是熔煉爐裡滿滿的一爐鋁水,壓力非常大,封堵釺子根本堵不住爐眼。好在別的同事聽到警報聲,也趕緊跑了過來,大家七手八腳一陣忙活,總算把爐眼堵住了。正當大家長長的舒口氣,付義星突然感到右腳火燒火燎地疼,挽起褲腿就看到不知什麼時候讓鋁水燙着腳了。他疼的咧着嘴說,剛纔忙的時候沒覺得疼,這一閒下來疼的我渾身直打哆嗦。當他一瘸一拐來到休息室,把勞保鞋脫下來,我們看到,他的右腳被鋁水燙了一個小孩拳頭大小的水泡。這時候班長跑過來埋怨付義星幹活不利索,反應遲鈍,光給他惹事。我們都知道出了安全事故,不但責任人要被罰款,還會連帶考覈班長,還讓他大會小會站起來檢討,這也是他最難受的。當時我們都氣壞了!說班長沒有點人情味,老付都燙的這樣了,你還說這個有意思嗎?難道人家老付願意燙着腳?當老付在家休息了半月來上班第一天,主任就找他談話。說他年齡大了,再幹熔鍊工太危險了。主任對老付說,在咱們熔鍊車間,最大的危險源就是跑鋁水,那天幸虧你們封堵住爐眼了,要是堵不住,鋁水跑到熔煉爐底下,把電路燒壞,引燃液化氣,就會發生一連串的爆炸,到時候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付義星在公司幹了七八年了,公司裡的領導要幹什麼他比誰都明白。但他不想辭職,他想熬到60歲。因爲這個公司每個月都給職工們交社保,他想在這裡熬到60歲工齡期滿,老來有工資拿,晚年生活有保障,不給兒女們增添負擔。

可是主任現在就攆他走,他當然心有不甘。到了晚上,他提着菸酒來到主任樓上,希望主任能高擡貴手,放他一馬,讓他再幹兩年。主任把門打開,看到是老付,擱着防盜門對他說:“老付,你這是幹啥?你也是老職工了,公司什麼形勢你不是不清楚,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你提着你的東西趕緊走。”說完,“呯”的一聲把門關上了。第二天,我們在休息室吃飯的時候,說起付義星的事,大家都憤憤不平,公司這是卸磨殺驢,沒有一點人情味。有一名同事說:“我們大家誰也跑不了,現在還能在一塊吃飯,明天說不定就會被車間約談。”我們聽了,都不再吱聲,我和李中水的臉色尤其難看,因爲我們班二十來名職工,就 數我倆歲數最大了。我們倆都明白,心裡都發虛,生怕我倆工作幹不好,被領導列爲清退對象,所以在那段時間我倆都盡心盡力表現自己。

有一句話叫怕什麼來什麼。

那天,李中水和往常一樣,接班以後,問了上個班靜止爐裡的鋁水溫度大約多少度,然後就從手機裡存的圖片發到工作羣裡。

按說,我們接班操作流程第一件事就是用熱電偶測靜止爐裡的溫度,以防溫度過高出現晶粒,或者過低導致凝鋁,影響生產。

但是,公司爲了節約成本,限制職工使用各種工具。熱電偶都用沒了,也不更換。所以,逼的職工用以前的圖片糊弄。

那天,李中水把圖片發到工作羣沒多久,質檢員就發了相同的圖片在工作羣裡艾特他: 今天靜止爐裡的溫度圖片爲什麼和以前一模一樣?

然後車間主任就給他打電話,讓他速到辦公室去一趟。

過了一會,李中水回來了。我們看他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誰也沒好意思問。

一會,公司對他的考覈通報就發到工作羣裡了,內容就是他弄虛作假,多次用一張照片應付工作。根據公司制度的條款,把考覈了工資的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說這一次被罰了一千五百多塊錢。

我們以爲這下他應該離職了,要是別人一次被罰這麼多,早就不幹了。然而他沒有走,苦笑着說:“只要不讓我從家裡往外拿錢,我就得幹,我要不幹了,我們一大家子人就沒法活了。”

對於老李家裡的情況我們都知道,他要離職了,一家老小沒有了經濟來源,日子真的會不好過。

而公司領導可不管這些,正如我們的曹廠長說的那樣,我們公司不是慈善機構,沒有義務養活任何人,不會遷就任何人,只要違章違紀,直接頂格處理!

公司的領導們怕我們這些歲數偏大的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損失。因爲,歲數大,體力下降,反應遲鈍。更爲嚴重的是,到我們這個歲數,大多數都有這病那病的。

今年春天,我們公司就有兩位歲數大的職工,因爲不堪重負,猝死在公司,公司賠償了200多萬,對公司的社會影響太大了。

所以,公司一到天氣涼爽,就會把那些身體不好的,年齡偏大的列爲清退對象。

這不,那天這才考覈老中水1500塊錢沒幾天,車間又查到他扒渣不淨,要是別人這種事最多考覈50——100,可是卻考覈了他500……

老付辛辛苦苦幹滿一個月,本來工資只有5000來塊錢,還沒有一個月,就被公司考覈了2000塊錢,到月底再找他點事,累死累活幹一個月,3000塊錢他都拿不到。所以,他不得不交上離職申請離職了。

前天,我去集上買菜,看到李中水,我問他離職以後幹啥了?他說我這麼大歲數了,廠裡不收,工地上不要。還能幹啥?到勞務市場打打零工,沒活時就去撿撿垃圾。

想想付義星和李中水也真是夠慘的,在公司兢兢業業幹了六七年,心思熬到退休,可公司怕出意外擔責任,一腳就把他們踹了。

當然,我也想到了自己。所以,我在車間工作不惜力氣,領導安排的工作也跑到前頭。

8月27日,我完成一項操作以後,太累了,就坐在熔煉爐旁拿出手機刷抖音,正看的入神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咳嗽,我轉過頭看到來人,嚇得手機差點掉到地上。來人是我們公司的曹廠長。我不知道曹廠長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自己身後,站了多久。我驚愕地看到,曹廠長還拿着手機,想必是他把我刷抖音的樣子全部錄了下來了。“上班時間刷抖音?”曹廠長晃晃手機說:“老張,我們公司是家小公司,養不起閒人,你既然這麼喜歡玩抖音,那你回家刷去吧!”“曹廠長,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擡擡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以後再也不玩抖音了。”我哆嗦着嘴脣求曹廠長。這時候車間李主任在工作羣看到曹廠長發的我刷抖音的視頻,立馬跑過來,指着我說:“老章,趕緊寫辭職申請,現在什麼形勢了,你還上班玩手機。”我愣住了,想想自己在廠裡幹了四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車間主任不能僅憑我空餘時間玩玩手機就把自己打發回家。我苦笑着繼續求二位領導:“曹廠長,李主任,我這是忙完活了,剛坐下看手機。”曹廠長揚揚手裡的手機:“剛坐下?你知道我在你身後站了多久了嗎?我要不故意咳嗽提醒你,你還不坐到下班?你看看,我都給你錄下來了,還剛坐下!”李主任冷冷地說:“我說老章,你也是老職工了,這麼大歲數了,你不但不給其他職工們帶個好頭,還上班時間玩手機。早就有職工反映,你在車間經常的玩手機……”曹廠長不耐煩打斷李主任:“不用和他多說一些,讓他回去寫份離職報告交到車間……”話沒說完,曹廠長和李主任轉身就走。

我呆住了。然後猛然起身,三步並做兩步攆上曹廠長,範主任,賠着笑臉哀求他們:“曹廠長,範主任,實在是對不起,今天都是我不對,我只是偶爾看一下手機,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偶爾?”曹廠長倒揹着雙手腳步不停:“還偶爾?你以爲我不知道?車間的監控不是聾子的擺設,在監控裡我每天都能看到你玩手機。”我邁着小碎步跟在曹廠長身後求他:“曹廠長,您再給我一次機會,以後我保證再也不敢玩手機了。”我好話說盡,人家曹廠長理都不理,推開車間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我打算跟進去繼續求他。我真要回家了,我都55歲了,哪個廠還會收我?去幹保安一個月不到兩千塊錢,一家人的生活都保障不了。誰知道曹廠長進了車間辦公室後,啪的把門關上了,還差點碰到我的臉上。這時候我的老臉再也掛不住了,心裡涌出一股怒火:“去特麼的,老子還不幹了呢!”我氣乎乎地來到車間的休息室寫離職報告,同事看到後都來勸我:“章哥,你千萬不要衝動,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外面找份穩定的工作太難了,再說你都五十好幾了,離職了哪裡會要你?你還是好好的和曹廠長說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們不相信他還真能打了你的飯碗。再說,現在都10月份了,再熬倆月就分年終獎了,好歹熬到分了年終獎再走……”我苦笑一聲,我何嘗不想熬到分了年終獎,但那些黑心領導不給我機會啊!我低下腦袋繼續寫離職申請。同事還在勸我。我知道再去求曹廠長沒用,多年以來,這是公司的常規操作。我嘴硬心軟說:“我就不信我離來這裡能餓死!”我寫完離職申請,交到車間,曹廠長還沒走,立馬給我簽了字。

本來我想在公司好好地幹幾年,沒想到被他們卸磨殺驢,攆回了家。我想我不能這麼灰溜溜的回家,你們公司得給我一個說法吧。

於是我打電話給李中水,對他說,像我們這種情況,公司得給咱們點賠償吧。

老李告訴我,這種事你想都別想,咱們公司逼退了那麼多人,比咱腦袋好使的用的是,怎麼沒有找公司要賠償的?

想想我和老李他們也真夠倒黴的,知道我們歲數偏大,生怕工作幹不好,給領導列爲清退對象,所以什麼工作都盡心盡力地表現自己,但還是沒炒了魷魚。

唉!

做人難,人老了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