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本科來了，中職生升本的路還有多遠？

6月16日，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傳來重大喜訊：教育部於近日發佈了《教育部關於同意設置深圳職業技術大學的函》，素有“職教清北”之稱的深職院正式升格爲職業本科大學，其6個優勢專業將於今年首批招收200名本科生。

作爲職業教育的“一面旗幟”，深職院曾開創了中國高等職業教育的多個“第一”。在廣東，考上深職院不僅是廣大中職生夢寐以求的奮鬥目標，更是被全省中職學校視爲比拼辦學綜合實力的“硬指標”。

衆所周知，《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於2019年2月發佈以來，中等職業教育從“以就業爲導向”向“就業升學並重”迅速轉型。在深圳，中職生升學比例已經接近90%。根據廣東省現有的中職生升學政策，中職生升學的主要途徑是通過春季高考（“3+證書”考試）、三二分段、自主招生等方式進入高職院校深造，“3+證書”本科批次錄取仍處於試點階段。

據廣東省教育考試院介紹，2023年“3+證書”本科批次錄取1110人，其中：公辦本科院校錄取310人，民辦本科院校錄取800人。這就意味着：在廣東，中職生升入本科院校的通道並不通暢。這就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職業本科來了，深圳全市8.9萬名中職生的升本之路還有多遠？

帶着這個問題，日前，我們採訪了中等職業教育領域資深專家歐陽文偉。

歐陽文偉

早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曾先後擔任深圳市第一職業技術學校副校長、主要負責人；深圳元平特殊教育學校黨委書記、校長；2019年11月，任深圳市第二職業技術學校黨委書記、校長；2023年2月，任深圳市第二職業技術學校黨委書記。2022年，獲評爲深圳市十佳校長。歐陽文偉從事職業教育逾34年，主要研究方向是職業教育人才培養模式變革、職業院校管理模式研究、職業教育集團運行機制探究實踐等，是深圳中等職業教育改革發展的親歷者、見證者和實踐者。

問：名師說

答：歐陽文偉

問：深職院獲批升格爲職業本科，對深圳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將產生哪些積極影響？

⊙答：從“深職院”升格爲“深職大”，一是填補了深圳職業本科教育的空白，全市高等教育的結構和佈局日趨完善；二是標誌着深圳的職業教育體系建設取得歷史性突破，“中職+高職+本科”一體化人才培養模式正在從理想走進現實。

職業本科是指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是教育部貫徹落實《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的重大試點。2019年6月，教育部批准了首批15所民辦高職院校轉設本科層次的職業大學。2019年12月，《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修訂草案》首次提出“職業高等學校包括專科、本科層次”，賦予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法定地位。

2021年11月，中辦、國辦印發《關於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意見》提出“到2025年，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不低於高等職業教育招生規模的10%”。與此同時，高職院校升格職業本科的門檻更高了。這主要是因爲教育部出臺了兩項新政，一是教育部在《關於開展“十四五”時期高等學校設置規劃編制工作的通知》中指出“擬設立的本科層次職業學校，須把控節奏、優中選優，原則上每省(區、市)不超過2所”；二是2021年教育部印發《本科層次職業學校設置標準(試行)》，在辦學規模、專業設置、師資隊伍、人才培養、科研與社會服務 、基礎設施等方面對職業本科大學設定了更嚴格的硬指標。

教育部最新的統計數據顯示：到2023年6月，全國共有專科層次職業學校（高職院校）1545所，本科層次職業學校（職業本科）33所；相較於去年，職業本科大學只新增了1所，就是深職大。在“從嚴審批，優中選優”的政策背景下，深圳職業技術大學獲批升本，靠的是真金白銀的硬實力。作爲職業教育大省，目前，廣東已建設3所本科層次職業學校，分別是廣東工商職業技術大學、廣州科技職業技術大學和剛剛獲批的深圳職業技術大學。

問：“深職院”升格爲“深職大”，是否意味着深圳的中職生可以在家門口讀職業本科大學了？

⊙答：現階段，中職生直升職業本科還存在一定瓶頸，我們正在期待着配套的新政早日出臺。

現階段，包括深職大在內，廣東省內的三所職業本科大學，其本科專業的招生對象主要還是參加普通高考的考生。廣東省的中職生直升本科，目前只能報考9所試點院校的試點專業。這9所試點院校包括廣東技術師範大學、韶關學院、韓山師範學院、嘉應學院、嶺南師範學院等5所公辦本科院校和廣東白雲學院、廣東科技學院、廣東工商職業技術大學、廣州科技職業技術大學等4所民辦本科院校。

中職生升本還有另一條路。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大專生選擇通過“專升本”考試繼續衝刺全省各知名本科院校。2023年，廣東省普通專升本共安排8.8萬人招生計劃，全省共有46所高校參與今年的普通專升本招生，其中，省屬公辦本科院校達22所。中職是職業教育的基礎教育，中職生要想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關鍵是要在中職階段打下堅實的文化與專業基礎。他們進入知名高職院校之後，在良好的學習氛圍、辦學條件和培養質量的加持下，既可以選擇優質就業，也能在專升本考試中成爲最後的贏家。我掌握的情況是：近三年來，深圳二職畢業生通過“專升本”考進本科院校的大約佔15%。

問：在中職生直升本科的新政尚未明晰之前，您認爲中職學校的努力目標是什麼？

⊙答：現階段，我認爲中職學校的努力目標是“把握當下，感知未來”。

隨着《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和新版《職業教育法》等一攬子政策法規陸續出臺，當下正處在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黃金時代。作爲中職學校，當前最主要的任務是着力提升辦學質量，在現有的政策環境下，爲學生創造一個值得期許的未來發展空間。

感知未來，則是要求中職學校的領導者和決策者精準研判政策走勢，未雨綢繆地做好迎接新政到來的準備。“態勢感知”原本是一個基於現代信息技術的軍事術語，其本意是要求戰場指揮者充分利用先進的技術和裝備，對戰場下一步的走勢提前做出精確判斷。作爲學校領導者和決策者，也應當具備這種能力。

以我所在的深圳二職爲例。2019年2月，《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頒佈，中職學校人才培養模式從“2+1”調整爲“2.5+0.5”；同年，廣東省實施新高考改革。我們緊緊抓住這一政策機遇，提前預判了中等職業教育將從“以就業爲導向”向“就業升學並重”轉型。在摸準、吃透、用足政策的前提下，深圳二職大力探索實踐“知識+能力+素養”的三位一體人才培養模式。在中等職業學校教學大綱與專業教學標準的指引下，學校不斷優化人才培養方案，系統構建涵蓋思想政治、文化基礎、專業理論、專業實操、綜合素養、社團活動等在內的課程體系，旨在培養“基礎寬厚、專業過硬、素質優良”的優秀技術技能人才。因爲我們啓動早、行動快、力度大，深圳二職才得以迅速地脫穎而出。我列舉一組今年的數據：

——在2023年春季高考中，深圳二職917名考生參加考試，310人被深圳職業技術學院錄取，深職院錄取人數位居全市中職學校之首。同時，我們還有86人被深圳信息職業技術學院錄取。686人被全省排名前六的知名高職院校錄取。據統計，近四年來，深圳二職畢業生考上深職院的人數分別爲130人、210人、259人和310人，這組連年攀升的數據，從一個側面印證了深圳二職的辦學綜合實力。

——“中職升本”考試始於2019年，是廣東省貫徹落實《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的重要舉措之一，也是推行技術技能人才培養從“h”向“H”轉型的創新之舉。深圳二職不僅是最早組織參加“中職升本”考試的學校之一，也是連續五年刷新全市中職學校公辦本科錄取人數最高紀錄的學校。據統計，五年來，我們共向本科院校輸送了138名優秀生源，其中，省屬公辦本科院校錄取人數達113人。在2023年“中職升本”考試中，深圳二職共有63人被廣東技術師範大學等省屬本科院校錄取。據悉，2023年，全省公辦本科院校通過“中職升本”考試計劃招生310人，深圳二職一所學校就考取了50人，佔到了全省招生計劃的近1/6，公辦本科錄取人數位居全省中職學校第二位。

——在2022年全國職業院校技能大賽中，深圳二職選手勇獲2項一等獎、4項二等獎，總成績位居全國中職學校第十二位、廣東省第三位；2023年，深圳二職共有8個項目即將代表深圳征戰國賽；在2023年廣東省職業院校技能大賽中，深圳二職共斬獲一等獎18項、二等獎9項、三等獎9項，獲獎數量在全省同類學校中名列前茅。技能大賽爲中職生的成纔開闢了另一條通道。按照國家和廣東省有關政策規定，“國賽三等獎以上和省賽一等獎獲獎選手享受高職院校免試保送入學資格”。2023年，深圳二職共有21名學生通過技能大賽被深職院免試錄取。據統計，近四年來，我們共有149名學生獲批免試保送深職院，如六次應邀登上央視的“汽修女孩”古慧晶、獲《新聞聯播》報道的首屆世界職業院校技能大賽亞軍得主宋明亮等優秀學子，都是通過技能大賽免試保送至深職院的技能明星。

問：隨着深圳高中學位大幅擴增，包括深圳二職在內，全市的中職學校都將面臨激烈競爭。對此您有何看法？

⊙答：關於普高與中職之爭，我想借用英國作家狄更斯在《雙城記》中的一句名言：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一方面，當前是職業教育的黃金時期，黨和國家高度重視，政策利好密集出臺，職業教育的定位被提升到了“爲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提供有力人才和技能支撐”的高度；另一方面，深圳的中等職業教育正面臨着普通高中的不斷擠壓與挑戰。從學生和家長的角度出發，大多數人更傾向於普高。但我想說的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適合普高。

我爲什麼這麼說？是因爲大多數人忽略了兩個不爭的事實。

第一，天才型的尖子生是相對有限的。在深圳，近年來每年的中考規模大概在11-12萬人之間，每年被清北錄取的不超過100人左右，考上C9聯盟高校的不超過1500人。這個數據不會因爲考生數量增加、高中學校擴招而發生顯著變化。中考考生的學業情況呈“金字塔”式分佈，越往塔尖、人數越少。這是一個基本常識。但在現實中，沒有哪個家長會承認自己的小孩是“笨小孩”，他們都認爲自己的小孩只要上了高中，就一定能考上好大學。事實上，每年考上二本、專科和民辦高校的纔是高中畢業生中最大的羣體，也就是處於“金字塔”塔基的那批學生。

第二，合適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每一個家長都想讓自己的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什麼樣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合適的纔是最好的。深圳現行的中考科目包括語文、數學、外語、道德與法治、歷史、物理、化學、體育與健康，共計8個科目。要想考上好高中，考生就要保證每一科的學業成績都非常優秀。但事實上，有多少學生做得到呢？即便是勉強考上高中，他面臨的學習壓力更大，他的學業短板更明顯，甚至有的學生因爲不堪重壓而導致心理異常現象。

我們曾經對近五年的新生進行過全面的學情分析，得出的結論是：學業成績處於中等水平的學生，超過90%的人是因爲偏科導致的。如果他們選擇中職學校，三年後的春季高考只考察語文、數學和英語三科，再取得一個技能證書。因此，中等學業成績的小孩進入中職學校後，不僅規避了學業短板，更學到了技能、發揮了特長、找回了自信。

我舉兩個例子。我們的2015級學生滕福，他當年就是因爲中考發揮不好報讀了深圳二職。2018年，他通過職教高考被廣東科學技術職業學院錄取，2021年通過專升本考試被華南師範大學錄取，今年3月，他通過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統考被浙江大學軟件工程專業錄取，成功實現“三級跳”。我們的2023屆畢業生許奕恬同學是學校跆拳道隊的主力，競技成績非常出色，獲得了國家一級運動員資質。在今年的全國高校體育單招考試中，憑藉這個資質，她最終被江西師範大學錄取。

普高的學生只有高考一條路，這條路如果沒有闖過去，他可能就一無所獲。而中職學校則完全不一樣，我們爲學生構建了春季高考、中職升本、技能大賽、三二分段等多條賽道，總有一條賽道能讓他獲得成功。

隨着深職院成功升本，今年，深圳二職又獲重大利好。作爲深圳西部職業教育集團的核心成員學校，從今年秋季開始，深圳二職與深職大將在社區公共事務管理、新能源汽車運用與維修、計算機應用等3個專業開展三二分段合作辦學，今年的招生計劃達220人。5月26日，深圳二職與深職院正式簽署戰略合作辦學協議，根據協議，兩校將在黨建思政一體化推進、人才一體化培養、專業一體化建設、師資一體化培育、產教一體化融合、服務一體化承接六大領域開展深度合作，共同打造全國一流的職業教育發展共同體。

今年七一建黨節前夕，我在學校的“黨委書記講黨課”主題講座中指出，在與普高的競爭中，我們就是要不斷提升辦學質量，憑藉過硬的辦學實力與公辦普高正面交鋒。未來，我們將致力於發展成爲“辦學條件好、教風學風好、學業成績好、整體素質好、畢業出路好”的“新五好學校”，着力培養“心中有夢、眼裡有愛、手上有活、腳下有路”的有爲青年，爲不同特質的學生搭建最適合他彰顯自信、展示特長、高位發展的平臺，竭力使跑得快的學生跑得更快、跑得慢的學生一直在跑。在通往成功的人生賽道中，深圳二職有信心、也有實力“不讓一個學生掉隊”！

問：作爲一名職業教育的老兵，您對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願景是什麼？

⊙答：關於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願景，我想用四個“更加”進行概括。

一是社會輿論更加理性。過去，我們常說“職業教育是就業教育”，辦好職業教育是爲了更好地促進就業。這個口號“話糙理不糙”。但也正是這個口號，導致社會輿論對職業教育一直持有偏見、甚至是歧視。因爲社會公衆嚮往的教育是所謂“精英教育”，是能讓人成爲“人中龍鳳”的教育。現在，不只是本科生，連碩士和博士的就業都成了難題，我們還能寄望於所謂的“精英教育”嗎？任何一個國家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從來都不是靠幾個所謂的“精英人士”就能實現的。作爲世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不需要、也容不下這麼多“精英人士”，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腳踏實地的社會主義建設者。

今年5月24日，在教育部新聞發佈會上，國家教育行政學院職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邢暉介紹說：過去十年來，中職就業率（含升學）持續保持在96%以上，高職就業率在91%以上。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智聯招聘發佈的《2023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全國2023屆高校畢業生達1158萬人，本科畢業生中拿到offer的比例爲47.5%，碩博畢業生中獲得offer的比例爲56.7%，大學生史上最難就業季已成定局。這兩組數據印證了一個淺顯的道理：任何類型的教育，都是爲了促進更好地就業。只有實現全民高質量就業，生活纔有保障、家庭才能幸福、國家才能富強。

二是制度設計更加科學。《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和新版《職業教育法》等一攬子政策法規頒佈實施以來，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四樑八柱已經搭建起來了，但配套的制度設計還相對滯後。最迫切的是職教高考制度的建立。職教高考制度是引領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定海神針”。中職生怎麼升本科，這取決於職教高考制度的建立。未來的職教高考制度應該涵蓋“綜合素質+文化知識+專業理論+技能實操”等四個考察維度，科學、精準、全面、公平地爲高等職業學校選拔和輸送優秀技能人才；考慮到中等職業教育已開設19大類、近1400個專業，職教高考制度可考慮“全國統籌、省域實施”的策略。

三是體系建設更加完善。《職業教育法（新版）》第三條規定“職業教育是與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的教育類型，是國民教育體系和人力資源開發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培養多樣化人才、傳承技術技能、促進就業創業的重要途徑”。作爲一個重要的教育類型，職業教育迫切需要構建完整的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培養體系。職業本科不應成爲職業教育的終點。在系統構建職業教育人才培養體系的過程中，我認爲，一是要加快擴大職業本科大學面向中職生的招生規模，確保“到2025年，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不低於高等職業教育招生規模的10%”；二是要儘快啓動職業碩士、博士教育試點，推動職業本科大學建設專業碩士、博士授予點，鼓勵985、211知名高校增設職業技術學院，培養專業碩士、博士，爲國家輸送更高水平的技術技能人才。

四是待遇保障更加公平。當下，職校生求職時常遭受着不公平的待遇。考公務員受限，事業單位和國企不招，凡此種種。事實上，職業教育才是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的堅強基石。職業教育“雙元制”模式被稱爲是戰後德國迅速崛起的秘密武器；即便是在美國，屬於職業教育範疇的社區學院都是教育的重要類型之一。爲何在擁有14億人口的中國，職業教育飽受詬病？職校生的待遇保障不公平是主因之一。如果職校生一樣可以考公務員，八級工拿的工資比大學教授還高，老百姓還會抗拒職業教育嗎？職校生還會沒有競爭力嗎？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徵程中，職業教育前途廣闊、大有可爲。”今年7月4日，《人民日報》在《職業教育大有可爲》的社論中指出，“職業教育是培養技術技能人才、促進就業創業創新、推動中國製造和服務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基礎。培養規模巨大的高素質技能人才隊伍，讓教育鏈、人才鏈與產業鏈、創新鏈有機銜接，就能爲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實現高質量發展提供堅實支撐”。

我們期待着這一天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