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遺體整容師辛沙沙:人生有兩種體面
“我見過全身腐爛的逝者,也聞過逝者身上的異味,有因車禍導致面目全非的,也有全身水泡而腫脹的,有時忙完回到家洗澡,覺得自己的手不再是自己的……”辛沙沙回憶給逝者整容時說到。
辛沙沙是濟南市殯儀館的一名90後女性入殮師。業內把她這種職業稱爲“遺體整容師”,她們自稱爲“職業送行人”。
濟南市殯儀館有10位男性入殮師,5位女性入殮師,90年出生的辛沙沙是其中年齡最小的女性,也是唯一一位五星級遺體整容師。這種評級標準中很重要的一個指標就是逝者家屬的評價。她是被家屬點名次數最多的入殮師,從業8年以來,她已經爲10000多位逝者進行遺體整容修復。2020年11月24日全國勞模和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上,辛沙沙榮獲了“全國先進工作者”榮譽稱號,也是全國唯一一位獲表彰的“入殮師”。
受訪者:辛沙沙
以下是辛沙沙口述:
把我吸引到這條路來的,是高三那年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招聘入殮師廣告。說白了就是給死人化妝。我在農村長大,印象中人死了後都是直接拉去火葬場,沒有“遺體整容化妝”一說。填報高考志願前,我也有關注“入殮師”的相關消息,比如“月入過萬”“給死人化妝”“入學就被預定”……在網上搜了“入殮師”的相關專業,對北京一所高校的現代殯儀技術與管理專業產生了興趣。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在讀大學,父母是普通的農民。我對於以後要幹什麼工作沒有什麼想法,就想盡可能減輕家裡的負擔,選一個就業壓力小的專業。當時一時興起,感覺入殮師好像是個不錯的選擇。然而父母覺得這是個“晦氣”的職業,讓我另選專業。我最後還是報考被錄取了。臨近開學,父母不同意,學費還沒繳,我有點着急了。我就對家裡人說,等我入學了換個專業,無奈下他們答應了。後來他們才知道,這其實是我的“緩兵之計”。
2010年,我成了一名殯儀專業的大一新生。我們專業有兩個班,加起來80人左右,是學校人數最少的專業。開學第一課,老師給我們放了電影《入殮師》,電影結束後,我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平靜,原來入殮師的工作是這樣的……後來才發現,這是我的錯覺。
解凍、腮紅和焗油
在踏上這條路之初,我可絕沒料到是這樣的開篇……
2012年9月,我開始了爲期三個月的實習。第一天,我在工作間看到一具頭部被機器攪傷成兩半的逝者遺體,還有血不停的往下流,師傅給逝者縫合時,時不時會有異味散開,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給遺體整容化妝,看了幾眼實在看不下去我跑了出去。在學校時,常有別的專業同學戲謔我們住在“太平間”。雖說是一句玩笑話,現在看來也是事實。通常情況下我們在工作間一呆就是一天。下班回到家,我總感覺自己的手不再是自己的。晚上時常做噩夢,在夢裡跟着逝者家屬哭。
在學校時,我並沒有真正接觸過遺體。大學期間,雖然學了遺體整容,遺體防腐,遺體火化,墓地管理等理論知識學習,偶爾也有實習室,頂多是練習縫縫豬皮,刻刻模具,同學之間相互比着化化妝……現實遠沒有想象中的簡單。
雖說不害怕,第一次給遺體化妝時,我心裡還是有些牴觸。
我的“第一次”是給一位70多歲的老奶奶做遺體整容。整容前,遺體需要先從零下7-15度的冷藏櫃移出,我提前穿上防護服,帶上口罩和一次性醫用手套,確認好逝者信息、整理好逝者衣物。我先用熱毛巾給逝者敷臉,再用電吹風吹,大概半個小時後,逝者臉部皮膚表面恢復平整狀態,我開始對逝者面部進行清洗擦拭,同時將毛巾窩在逝者脖子處,防止弄髒逝者衣物。我隨身用一個80cm三層高的化妝箱,腳下有滾輪,方便推拉。第一層擺滿了各種粗細的筆刷、各種顏色口紅,腮紅,油彩,焗油膏……其實跟大衆的化妝品沒啥兩樣,我先給化妝工具一一消毒,再接下來就是給逝者做整容修復,我先用油彩給逝者臉部做打底,年長的逝者用大地色,也就是接近皮膚的顏色進行面部化妝,然後又給她均勻了膚色,再用筆刷勾勒眉毛,塗上淡淡的口紅,有時候我們也會給逝者的頭髮焗油……整個過程大約持續了20分鐘,化完的妝儘量讓逝者的面容、膚色與生前一樣。經歷了“第一次”,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慢慢的也就習慣了。
10月的一天,我們接到一位年輕女孩的逝者。因爲遭遇車禍,她的臉上有幾處劃傷。家屬噙着眼淚拿着逝者生前的照片給我看,讓我比着化。照片裡的她,年紀跟我差不多,臉上化着淡淡的妝。最後,女孩的母親在告別廳看到化完妝的遺體後,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流,握着我的激動地一直說謝謝,謝謝。那一刻,我找到了自己作爲女性遺體整容師的價值。
三個月的實習期間,我爲200多具遺體進行了整容修復,見過全身腐爛的逝者,也聞過逝者身上的異味,有因車禍導致面目全非的,也有全身水泡而腫脹的……師傅常給我們講,在給逝者做整容修復時,其實也是在給家屬做悲傷輔導,讓逝者體面告別,給生者以慰藉,是我們職業送行人的職責。尤其給幾位女性逝者服務後,家屬們的認可讓我有一種強烈的被需要和成就感,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了新的認識。
我是五星級“入殮師”
2012年12月我來到濟南市殯儀館,開始了真正的“入殮師”日常。
我們入殮部現在有10位男性,5位女性入殮師。帶我的師傅趙希輿,也是入殮部主任,2001年就到這裡上班了。聽他說,當時單位周邊還是一片荒地,晚上沒有路燈,廠區也沒有亮光。那時候工作間條件也很有限,冷藏櫃是雙開門櫃體,拉開一扇門至少能看到三具遺體。爲了防止遺體變質、發腐,每晚至少檢查兩到三遍……趕上一個人值夜班,存放遺體都是一路小跑來回,是真的瘮得慌。
現在的工作環境要比原來好太多,工作間像一間冷庫,裡面都是開放式的,有冷藏室、整容室、更衣室等。冷藏室中間有個兩米多寬的走廊,走廊兩側是單體冷藏櫃,每側三個櫃體高,能放四五十具遺體。冷藏室走廊衝着整容室,室內能放開十來具遺體的推車。在爲逝者服務前後,我們先從更衣室更換衣物、進行自我消毒。
辛沙沙在濟南市殯儀館的告別廳給逝者遺體進行補妝
咱們山東的傳統是中午出殯,所以中午是我們最忙的時候。四五位入殮師從早上九點開工,一直忙到中午大概能做20多具遺體,工作量還是挺大的。一天忙下來吃飯不在飯點是常有的事兒。從和家屬接洽、收置遺體、冷藏、防腐、整容、化妝、告別、火化、骨灰髮放……從事殯葬工作和普通上班族沒啥區別。當我們得到更多家屬的認可時,他們對我們也有了更高的要求。
我自認爲,自己並不是入殮部裡面做的最好的一個。平時我就多學多練。2019年,在我懷孕6個月的時候,肚子越來越大,給逝者做整容也變得越來越困難。在工作間我們是需要一直站着的,這是對逝者的尊重,也是我們的工作要求。有時候彎着腰,幾個小時下來腰痠背痛的。爲了更好的保存遺體,工作間的溫度都是比正常室溫低3到5度,有時遇到一些特殊情況去世的逝者,比如車禍、身體腐敗嚴重等,整容化妝前,得先進行縫合、重塑等,處理起來可能要幾個小時甚至更久。工作之餘,我喜歡看一些關於頭部塑性,色彩搭配的書,在人臉雕塑上練習整容修復,平時不怎麼化妝的我,偶爾也會拿自己練習下化妝技術,久而久之這些對我工作也有了很大的幫助。
我們入殮部現在有三個五星級遺體整容師,我是其中年齡最小的。我們的星級評定,從低到高分三星、四星、五星級,這種評級標準中很重要的一個指標就是逝者家屬的評價。我們的服務變得更加細化。我是被家屬點名次數最多的,平均每週要爲6位逝者進行遺體整容修復。
給10000名逝者最後的體面
當然,我也經歷過一段很喪的時期。
剛到濟南租房時,不敢告訴房東我在殯儀館上班,就說在民政局。後來房東在單位窗口看到了我,沒過幾天就找理由讓我搬走。還有一次,大年初二我們開工,我打車去單位,司機一聽是去殯儀館臉色立馬變了。在告別廳,有位母親帶着兒子出殯,會指着我教育身邊的孩子說,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後就得幹這個……難過委屈時,我就寫日記、健身。
我和我對象是在健身房認識的,如今我們的兒子都已經一歲半了,有時候我忙起來,他會主動承擔起家務,更多地陪孩子。有了孩子後,我回老家的次數更少了,大概三四個月才能回去一次。之前父母對我的工作總是遮遮掩掩,鄰居問到也是搪塞過去,怕人家笑話。
當得知我獲頒“全國先進工作者”後,先是好久沒聯繫過的小學同學,突然給我發微信祝賀,接着這一喜訊在初中、高中的微信羣傳開,我好像一下子在村裡火了。離家時,父母也會囑咐我,讓我好好幹。我感覺一切都在悄然變好。
辛沙沙在更衣室進行遺體整容前的準備工作
如今,我幹這一行也快8年了,已經爲10000多位逝者進行過遺體整容修復。當然也能碰到逝者家屬把不好的情緒發泄到我們身上。站在家屬的角度,我能理解他們,也能原諒他們對我們的誤解甚至傷害。只要我們把服務做好,減輕家屬的不良情緒,也算是爲社會做了點小小的貢獻吧。
我認爲,人的最後的體面是我們遺體整容師提供的,活着的體面是自己給自己掙來的。爲逝者體面送行,是我們能爲逝者及家屬做到的最大的尊重,我們也更希望得到社會及他人的理解與尊重。
>>記者手記
第一次見到辛沙沙,她身材小巧,穿黑色羽絨服,黑色長褲,一頭長髮盤起,說話時聲音輕柔,走起路來乾脆利索,是一個開朗外向的女孩。我隨她走進工作間時,穿過長長的走廊,時不時會有推遺體的車子路過,安靜到只聽見腳步聲和車輪聲。來到整容室門口,門上掛着淡綠色的窗簾,半開着作爲遮擋,牆上寫着“獻無止境,服務求完美”的綠色字樣。此刻是上午十點半,有四位入殮師分別給不同的遺體做着整容,手部動作嫺熟輕柔,低頭不語,各自忙碌……
正如辛沙沙所說,他們的工作和普通上班族沒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