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死系列】28萬連署失敗過後 她站上街頭拒絕照護悲劇:給我合法化

廖秀玉圖右)與志工希望安樂死在臺灣邁向合法化。(圖/記者丁維瑀攝)

記者丁維瑀、周亭瑋陳宛貞/專題報導

西門町街頭上,安樂死公投連署提案領銜人廖秀玉正找尋願意簽名的支持者,有人看到標語上的「死」字稍微皺眉,有人則樂意署名。她與志工都希望安樂死在臺灣合法化,她見過婆婆在病牀躺了5年,後來她父親罹患肺癌嗎啡退了繼續加量,最後一個月走得很痛苦,悲劇不斷髮生,她要推廣安樂死到不能動爲止。

「關於安樂死,大家不要只有心動,還要行動。」廖秀玉與爲數不多的志工穿上背心,穿梭人潮衆多的場所,第一階段需要募集1879份提案書,經由中選會審查提案後,第二階段則得達到28萬份連署書,纔有望綁定2020年總統及立委選舉;不過,這並非首次安樂死公投連署,婦產科醫師江盛也發起過連署,第二階段沒有達標。廖秀玉這次是否會成功?她沒有給出答案,只能繼續往前。

▲廖秀玉拿着單子請民衆簽名,有人停下腳步簽名,她就會說「謝謝,祝你幸福。」(圖/廖秀玉提供)

前體育主播傅達仁罹患胰臟癌末期,2018年6月遠赴瑞士選擇安樂死,這個議題當時再度浮出水面,促使臺灣民衆去思考人人都躲不掉的課題。至於廖秀玉,讓她今日會站上街頭的原因之一除了傅達仁,還有她的婆婆,「我婆婆家經濟狀況非常好,可是有錢沒什麼用。」

婆婆中風後送醫,廖秀玉形容「救回來的只有命」,沒有生活品質,聘請看護一天費用2200元,再加上供對方吃住等,照顧婆婆一個月最少花費10萬。她想問,經濟富裕的家庭都彷彿站在邊緣,如果是沒有錢的家庭怎麼撐下去?

希望讓安樂死成爲人人都能擁有的選擇

廖秀玉最煎熬的,是看着婆婆在牀上痛苦,「請護理師來換管子時,每次一拔,她就抓住護理師的手,一直顫抖,眼角流淚。我很心痛,這種生命要幹嘛?」婆婆最後過世,她反而不傷心,因爲家人終於脫離苦海。

觀察臺灣現況,《病人自主權利法》今年1月6日正式上路,民衆經過諮商,簽署預立醫療決定書後,在特定情況下可以不接受延長生命的醫療措施。此外,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中,旨在減緩末期病人苦痛,其中包括不施行心肺復甦術,讓病人善終。

▲一名男子正在簽名。(圖/記者丁維瑀攝)

上述兩者,對於廖秀玉與其他簽下姓名的民衆來說其實還不夠,缺少了「主動性」,她想起自己的父親診斷出肺癌,最後的時光總是昏沉又時常喊痛,慌亂的她每天祈求各種神明,如果當時安樂死合法化,她的父親也就多了一種選擇,「明知道沒救了,爲什麼讓他受苦?安樂死可以直接跳過痛苦的部分。」

類似的遺憾在臺灣每一個家庭都可能上演。臺北市士林陳姓婦人去年用榔頭攻擊丈夫頭部13下,牀鋪上沾染鮮血,最後對方死亡,當時70多歲的她照顧患有糖尿病、心臟病等疾病老公起碼30年,直到再也無法承受照護壓力。

▲廖秀玉自知推動的時間並不多,趕緊號召志工在臺中向上市場擺攤連署。(圖/安樂善終推動社團提供)

能推動安樂死的時間一點一滴在減少,曾到臺大急診擔任志工的廖秀玉看過太多死亡,「很多中風、醫不好的,老婆在那邊哭,老公則是躺在牀上哭。其實,人生有些事情是可以避免的。」推動合法化的路程並不容易,她直言,若有政治人物未來願意表態支持安樂死,她和背後的一羣人也會站出來力挺。

假如一個人的生命已經圓滿 他應該有屬於人的權利

婦產科醫師江盛多年來在產房迎接新生命誕生,他離死亡卻也很近,曾積極站出來推動安樂死公投案,「我們這一代都面臨死亡的議題,每個家庭都有,只是議題該怎麼做?我們有沒有自由去選擇?生命已經失去品質時,你還要繼續存活嗎?」

在醫學院負責醫學倫理、法律探討以及擁有相關的教育經驗,促使江盛不斷思考現代醫療如何變成今天的局面。他說,「假如一個人的生命已經圓滿,他認爲夠了,他應該有屬於人的權利(指安樂死)。我的希望也是這樣,我相信這也是臺灣相當多人的期望。」

▲江盛質疑,生命已經嚴重失去品質時,爲什麼還要堅持讓這個人繼續活着?(圖/江盛提供)

借鏡國外例子,荷蘭與比利時是首批讓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江盛表示,荷蘭允許安樂死已將近20年,實際上執行則是30年,而且每5年都會做出報告,審視與研究每個案例;回過頭來看臺灣,在很多觀念上從來不是領導者,現在是時候必須去思考「我們到底需要什麼?」

面對安樂死可能衍生出的弊病,江盛並沒有太多擔心,只要制定法律時嚴加把關各種層面,基本上醫師、病人大部分都能理性選擇,「尤其是這樣的單行道,一去不回的路上,病人、家屬、醫師等都要想清楚,這些都是要考慮的。」

安寧不是公賣局 「我爲什麼要接受這樣的仁慈?」

現階段談論的安樂死,其實就是罹患難以忍耐的疾病,在不能治療的情況下,能夠選擇死亡。在江盛眼中,現有的安寧不該是唯一解方,「我們每年有17萬人死亡,扣除意外等等因素,這只是追求最後的人權。」

面對安寧緩和一派的質疑,他接連拋出幾個問題,「死亡的面貌有千萬種,所謂的死亡一定要經過到安寧嗎?就像公賣局那樣專賣,但這可能嗎?」他持續追問,在品質上,安寧是否能提供所有臨終死亡人們的期待,「而量的方面,醫院的安寧病房都有限制,能應付臺灣17萬人的死亡嗎?最後,所有醫師在安寧上的治療也都一致嗎?」

▲江盛認爲,不是每位病患都能住到安寧病房。圖爲臺大醫院緩和醫療病房。(圖/記者丁維瑀攝)

傅達仁生前在臉書透露,他每天腹痛要靠嗎啡緩解,但劑量多了又會嘔吐、跌倒。對此,江盛表示嗎啡無法真正減輕傅達仁的痛苦,只是讓人昏昏沉沉,「我爲什麼要接受這樣的『仁慈』?」

就現況來看,安樂死合法化仍是漫漫長路,歷經公投連署挫敗後,江盛有些感嘆,「去遊說或是鼓勵提案,也許是比較好的方法。我希望未來的選舉當中,議員可以適當在這個議題發聲,假如我們不起頭,等你們(年輕人)到了我這個年紀,臺灣還停在那邊,步調就有點太慢了。」

第一次連署失利 臺灣準備好了嗎?

傅達仁在臨終前一刻仍牽掛臺灣,希望建立良好完善的安樂死法案。他的兒子傅俊豪在辦妥父親後事以後,和家人自瑞士回到臺灣,尋思該如何達成傅爸遺願,便偶然在電視上看見,江盛發起的安樂善終公投案已經送入中選會,當時即將進入連署階段。傅俊豪表示,「我們當然希望爲這份法案盡一份心力,所以主動聯絡江醫師,看看有什麼我們可以做的」,於是和母親鄭貽一同擔任北區連署書收件人

▲傅俊豪謹記着父親的遺願,持續推廣安樂死議題。(圖/記者周亭瑋攝)

江盛在2018年6月發起的「死亡權利法案立法公投」經安樂死推動聯盟的推廣之下,同年8月23日正式展開連署,需在6個月內收集28萬份,才能順利進入公投階段。傅俊豪積極在臉書粉絲專頁「傅達仁追憶」上宣傳相關資訊,儘管父親等不到法案通過、已經先走一步,仍希望爲廣大的病友努力。

今年2月22日連署截止前,法案共蒐集5萬多份連署書,遠遠不及28萬,宣告失敗。傅俊豪提到,「畢竟爸爸剛走,那時候對社會運動還不是很熟悉,沒有組織、沒有資源,所以只在網路上宣傳」、「我們已經蒐集5萬份連署書,但門檻是28萬份。雖然離得還滿遠,還是很開心有這麼多人讓我們知道,他們支持且關心這件事情。」

安樂善終立法促進會成立 「把人權還給自己」

傅達仁生前曾拜託醫界、學界、政界友人,希望他們在立法院提案,經過立法委員連署,促成安樂死合法化。在他的努力之下,由演藝圈及各界人士組成的「中華安樂善終立法促進會」獲內政部覈准,於2月24日正式成立,成爲全臺首個支持安樂死合法化的團體。傅俊豪承父親遺志,當選首任理事長,目標是讓受苦的病人擁有選擇的權利。

▲傅達仁過世後,桌上擺着象徵他精神的玩偶。(圖/記者丁維瑀攝)

自傅爸逝世的消息透過媒體曝光以來,「傅達仁追憶」粉專涌入許多私訊,其中不乏身患重症的病人或病人家屬。傅俊豪提到,至今接觸到的民衆中,有約七八成都對安樂死的決定表示理解,「有些人在健康的時候,會堅持『我就是要活到最後一秒』,這是你的選擇。但假如有一天你生病了,痛到無法自拔的時候,你的想法可能會改變。當你改變心意的時候,就必須要有這條法律,來幫助你完成最後的旅程。」

「不管多少人有安樂善終的需求,這樣的需求都是存在的。有些人健康的時候沒有想到,但是當他生病、痛苦的時候,這會是一條備案」,然而傅俊豪坦言,就算修法順利,也需耗費3至5年,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也是多虧了父親的渲染力,讓過去對「死亡」相當忌諱的臺灣社會逐漸展開討論,許多人也會提早規劃自己的最後一程,或許有望加速安樂死合法化的進程。

傅俊豪始終認爲,不論是否有需求,安樂善終都屬「自己的選擇」,而安樂死合法化即是「把人權還給自己」,讓人們不必耗費大量金錢和體力,出國爲求一死。傅達仁身爲癌末病患,得先撐過20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抵達瑞士後還得克服語言和文化上的隔閡,關關都是硬仗,前前後後耗費3個月。

▲傅達仁在生前完成許多願望,最後喝下藥劑,在家人的陪伴下離開。(圖/傅俊豪提供)

「但對病人來說,最珍貴的就是時間」,這段日子讓傅俊豪有感而發,想讓有需求的人不必經歷父親承受過的壓力,在最熟悉的土地上,平順走到最後。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本人自願」,傅俊豪多次強調,簡化安樂善終的步驟並不代表放寬標準,評估病患是否可執行安樂死必須萬分嚴謹,法案也需經過重重審覈,纔不會淪爲殺人工具或謀財害命的方式;而敦促建立完善的法規便是立法促進會的職責。在推動安樂死合法化的這條漫漫長路上,父親的各方好友都是傅俊豪共同奮鬥的戰友,但他也希望喚起年輕族羣的關注,才能維持議題的熱度。

還要克服多少困難 你才能選擇「善終」

多數年輕人畢竟還不到思索生命的時刻,對於安樂死雖然抱持開放態度,做出的行動仍有限。廖秀玉坦言,公投的困難還在於今年6月1日開始上線新系統,電子連署預計要使用自然人憑證,「可是用了自然人憑證,很多人不想去申請,老年人更不會用,這樣會影響到想要支持安樂死的人數。」她建議中選會,連署的過程應該是要讓民衆感到便利的,不要過度繁瑣。

此外,怎麼在網路匯聚更大的聲量,讓更多民衆注意到安樂死議題,還必須整合各方資源與人脈,都是需要思考的問題。

廖秀玉的老公在5年前過世,對方只是站在小椅子上修理壞掉的時鐘,怎料突然不慎跌倒往後仰,「人當場就離開。他平常身體都好好的,很健康啊。」她說到這段經歷時用衛生紙擦了擦眼角,人生太多意外,誰都無法預測未來,她現在只希望,每個人生都能儘量善終,吃得下、睡得着又能運動,最後安詳前往另一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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