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刻中的揚州大運河
揚州枕江臂淮,中貫京杭大運河,自古爲東南重邑,是中國古運河的原點城市,也是運河申遺的牽頭城市。長江和運河在此交匯,與運河共生,因運河而興,因運河而盛。
關於揚州大運河的故事還要從公元前486年說起。吳王夫差爲北上伐齊,“開邗溝、築邗城”,引長江水入淮,邗溝成爲揚州運河的起源。今古邗溝揚州城區段和射陽湖段都是在邗溝初創時就存在的河道。至隋代,隋煬帝發淮南民工十餘萬重開邗溝,又開闢京口至餘杭的八百里江南河,使揚州成爲水路運輸的中心。明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揚州官員爲擡高水位、減緩流速,開挖新河,將運河河道改彎,形成著名的“運河三灣”。之後運河河道不斷獨立,逐漸實現了河湖分離,形成南北直通的運道,奠定了明清及以後運河的基本路線。
揚州這座淮左名都經歷了幾度繁盛與衰落,古運河也多次改道,沿岸碑刻是這段歷史的守望者,是揚州人民勤勞與智慧的結晶,是揚州厚重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揚州大運河沿岸碑刻以明清時期的作品居多,碑文以紀實爲主,不但展現了揚州名勝古蹟、市井鄉野等歷史風貌,也描繪了漕運暢通、商業繁榮的社會景象,具有珍貴的文獻、歷史、藝術價值。
運河修葺:民命系焉紀錄興衰
立於揚州市邗江區天寧寺大雄寶殿內的《南巡記碑》記錄了運河修葺的相關情況以及治理水患對於民生的重要性。碑文有:“河工關係民命,未深知而謬定之庸碌者,唯遵旨而謬行之,其害可勝言哉?……一有疏虞,民命系焉。此而不慎,可乎?”洪水無情,來臨之時吞沒農田、住宅,威脅百姓生命,所以疏浚泥沙、清理淤墊、修正橋樑堤壩就顯得尤爲重要,需長遠規劃,謹慎對待。大運河就像揚州的“守護神”,悄無聲息地流淌,保護着兩岸人民的安危,爲這座城帶來繁華與穩定,正所謂“半天下之財富,悉由此路而進”。此碑碑座正、側面呈弧形,飾有蓮瓣紋。碑沿四周近9釐米寬的長帶上陰刻13條青龍和火焰球,空隙處襯以雲紋圖案,刻工精美細膩,水平極高。《南巡記碑》字形大小相參,小字是對大字的具體說明,所用字體爲行楷書,點畫圓潤遒勁,筆筆精到,結體端莊嚴謹,寬綽秀美,整體風格平和而不失筋骨。
淮河流域曾數次被黃河奪侵,揚州南瀕大江,居南北運河交會點,水道縱橫,一直受水患威脅。不論是古邗溝,還是京杭大運河,在歷朝歷代都經歷了數次治理、改道、疏浚,才得以盡其用而不斷拓展延長。嵌於邗江區大明寺歐陽祠東山牆外的《重浚保障河記碑》就記載了雍正年間因保障河的河道淤塞,揚州知府尹會一主持疏浚河道一事。保障河在蜀岡大明寺腳下,由清平橋繞法海寺,南經紅橋、古渡橋至南門響水橋閘東,通向古運河水道。碑文不僅記錄了運河兩岸“春水柳蔭,遊船歌吹咽岸塞川”的旖旎之觀,還詳細論述了“百貨鼓枻其間,田疇資以灌溉”等運河通航帶來的惠民之舉。尤其強調在保障河再次疏通之後百姓的歡呼雀躍,“父老謂:‘以今視昔,有益匯遠而流長者矣’。”該碑保存完好,字口清晰。所用字體爲隸書,點畫提按分明,挺俊有力而不失秀美細膩,有典型的蠶頭燕尾,結體略長,章法整齊有序。整體風格端莊妍麗,但略失東漢隸書的古樸稚拙。
揚州大運河的起漲、疏塞與這座城的命運緊密相連。運河發展則揚州興;揚州繁華,運河也從未阻塞。錢穆曾說過“揚州一地之興衰,可以卜天下。”而運河之興衰,則可以卜揚州也。
揚州地處江淮,水網密佈,以水鄉風光名聞天下。關於“揚州”名稱的由來衆說紛紜,其中一種便認爲這座古城因“州界多水,水揚波”而得名。揚州緣水而生,運河的開通又爲其增添了一抹詩情畫意的倩影。明清兩代,鄱陽湖、高郵湖幾多氾濫,故在高郵湖旁開鑿多條人工河以避險,後演變爲南北直通的河道,京杭運河的發展至此達到鼎盛。運河沿岸的亭臺樓閣、河光山色更是美不勝收,有不少文人墨客留下了歌詠運河勝景的篇章。
《乾隆辛未春仲平山堂詩碑》乃乾隆帝首次南巡,仲春時節登平山堂遠眺“淮東第一觀”而書。此碑豎立於邗江區大明寺西園乾隆御詩碑亭內,上置碑帽,雕雙龍戲珠紋,碑文四周淺刻雲龍紋,描繪了早春時節,乍暖還寒所見之景:
梅花才放爲春寒,果見淮東第一觀。馥馥清風來月牖,枝枝畫意入雲欄。
蜀岡可是希吳苑,永叔何曾遜謝安。更喜翠峰餘積雪,平章香色助清歡。
乾隆辛未春仲平山堂,御筆
清風明月、清歡雅意中,遙想起北宋文豪歐陽修,並不比“江左風流宰相”謝安遜色半分,徜徉在如此景色中,心生無限喜悅。此碑使用行書字體,點畫圓潤姿媚,婉轉流暢,字形端莊,重心平穩,大小几乎相等。但是通篇橫畫的傾斜角度大都一致,點畫之間的連帶將本不疏朗開闊的字內空間進一步“侵佔”,結體有繁密而不透氣之感。近人馬宗霍評乾隆書法:“圓潤秀髮,蓋仿雪松,惟千字一律,略無變化,雖饒承平之象,終少雄武之風。”然而,這少了“雄武之風”的碑刻恰恰與揚州的春風十里、溫柔和煦相一致,以書法繪製大運河如詩的篇章。
嵌於邗江區大明寺的《重遊平山堂口占七絕詩碑》描繪了大運河沿途風物以及平山堂周圍的景緻。“青蘆嫋嫋漾微風,笑指前溪是處通”,開篇就提及在揚州水道泛舟之感,船邊有葦草相伴,本以爲前方狹窄無路,走近才發現這些湖水、運河處處相連,四通八達。碧水漣漪,楊柳繞郭,白鷺棲息,臺榭逶迤,好一派美不勝收的畫中之景。此碑由晚清大臣陳士傑撰文書寫。他是曾國藩的幕僚、弟子,也是李鴻章的同窗,曾擔任過多地巡撫,在河工、教育等方面都頗有成就。其書法秀美靈動,點畫流暢自然,橫畫細而傾斜,結體偏方且較爲開闊有序。單字內部偶有牽絲連帶,字與字之間獨立,可見師法顏真卿、褚遂良等書法大家的痕跡。平山堂爲宋慶曆八年歐陽修知揚州時所築,堂前景色一目千里,江南諸山盡收眼底。發源於邗溝的古運河依然緩緩流淌,相傳最早的邗城就位於平山堂後的蜀岡中峰。這塊碑刻靜靜地矗立,見證了古運河的興衰起落,揚州市的時移世易。
水是運河奔流不息的源泉與動力,大運河沿線城市往往水網密佈,揚州城也不例外。不論是唐宋時期運河穿城而過,還是明清時期運河繞城而走,大運河與城市水系皆相輔相生,是揚州百姓的生活水源、生命之源。李鬥在《揚州畫舫錄》中有這樣一段話:“增假山而作隴,家家住青翠城闉;開止水以爲渠,處處是煙波樓閣。”園林因水而建,與運河的開鑿密不可分,再加上雅緻碑刻點綴其中,儼然天開圖畫。南北融通的水流滋潤着這座古城,坐落於其中的園林自然具備了北方皇家園林的大氣磅礴,以及蘇杭私家園林的小巧靈秀,呈現出南秀北雄相得益彰的特點。
《個園記碑》嵌於揚州古城東北隅、運河沿岸著名的私家園林個園“抱山樓”中。共五方,皆爲小橫碑,寬1.28米,高0.38米,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由劉鳳誥撰文,吳鼒題跋。個園是兩淮鹽業商總黃至筠於嘉慶年間在明代壽芝園故址上改築而成,“園內池館清幽,水木明瑟,並種竹萬竿,故曰個園。”這座園林以竹石取勝,竹影橫斜,曲徑通幽,行至盡頭便看見寫有“竹西佳處”的匾額;四季假山用不同石料堆疊成“春、夏、秋、冬”四景,被稱爲園林史上的孤例。正如《個園記》中所言:“疊石爲小山,通泉爲平池,綠蘿嫋煙而依回,嘉樹翳晴而蓊匌。……以其目營心構之所得,不出戶而壺天自春,塵馬皆息。”此文撰者劉鳳誥有“江西大器”之譽,擅文章、富辭藻,這一碑刻是頗具劉氏書法特色的代表作品之一。點畫沉着厚重,飽滿而不失婉約;使用楷書,筆斷而意連,書寫感極強。結體長扁皆有,取外拓之勢,靈活多變,是難得的書法佳品。難怪他貢士殿試時雖作文遲緩,卻因書法秀勁特許延長時間完成終篇,賜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授翰林院編修。劉鳳誥歿於揚州,其詩文、書法與園林、碑刻一道,銘記着運河流過揚州的美麗過往。
清代著名的園林大家朱江在《揚州園林品賞錄》中說道:“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除個園以外,坐落於廣陵區徐凝門街66號的何園也頗具特色。這座園子相距古運河不到千米,是沿河而建的私家園林,被稱爲“晚清第一園”。何園始建於清光緒九年(1883年),由園主何芷舠在明代雙槐園基礎上修建而成,取陶淵明“倚南窗以寄傲”“登東皋以舒嘯”詩句,命名爲“寄嘯山莊”。園中建築既有西方特色,又吸收中國皇家園林和江南諸傢俬宅庭園之長,並廣泛使用新材料。何園中1500米的複道迴廊最有特色,享有“天下第一廊”之美譽,構成園林建築四通八達之利與迴環變化之美,業內專家稱其爲中國立交橋的雛形。園主何芷舠有收藏之好,頗善書畫,與黃賓虹往來密切。就在這複道迴廊中鑲嵌着不少名流碑刻,書卷氣濃厚。如東晉王羲之的《唐人雙鉤十七帖石刻》、唐代顏真卿的《三表帖石刻》以及蘇軾的《海市帖石刻》。其中《三表帖石刻》尤爲珍貴,乃其他歷史文獻之罕有材料,由《謝贈祖官表》《謝兼御史大夫表》《讓憲部尚書表》三帖組成,與《顏魯公文集》所載內容稍異。所用字體爲行書,點畫雄健有力,有篆籀筆意,字形外拓開闊,整體風格豐腴渾厚,與顏真卿代表作《祭侄文稿》《爭座位帖》風格相類。
這些經歷了歲月洗禮依然屹立不倒的碑刻,是大運河沿岸獨特的文化風景。如今,揚州城還保留着6段古運河河道、10個遺產點,堪稱大運河沿線城市之最。煙花三月下揚州,唯見運河天際流,兩千多年前的邗溝水依然奔騰不息,正在訴說着運河沿岸的新故事,譜寫着“文化興國運興,文化強民族強”的新篇章。
《光明日報》( 2021年02月05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