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色記憶中汲取前進力量(品味紅色經典(30))
1970年冬天,我由老家河南鄧縣參軍到了山東。解放戰爭期間好幾場著名戰役都發生在山東境內。有一次我去殲滅過國民黨軍隊李仙洲兵團7個師的萊蕪戰役舊址調研,突然想起了作家吳強的小說《紅日》,繼而激動起來:我竟然來到了小說故事發生的地方!
《紅日》這部長篇小說與《紅巖》《紅旗譜》《創業史》等相提並論,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紅色經典的代表作。1957年7月,《紅日》趕在八一建軍節前出版,第一次印刷量就高達數萬冊,此後連續再版印刷數十次,讀者的閱讀熱情可見一斑。
我在初中時就讀過《紅日》,並且在很長時間裡對其故事情節如數家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紅日》寫的是軍事戰爭。作爲一個整天與夥伴們玩打仗遊戲的少年,我對戰鬥生活充滿了興趣。但《紅日》對戰爭的描寫顯然大大超出了一個少年的視野。它以1947年山東戰場的漣水、萊蕪、孟良崮三次戰役爲主線,講述華東野戰軍英勇殲滅國民黨軍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編74師,一舉粉碎敵人的“重點進攻”,扭轉華東戰局的故事。這場戰爭與國家的命運、與人民的解放事業息息相關,它的勝利給人們帶來極大振奮和鼓舞。
三次戰役中,孟良崮戰役是《紅日》中寫得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全書的高潮。孟良崮戰役是一場大兵團對壘之役,敵我雙方都投入了大量兵力,加上雙方的外圍作戰部隊,總數在幾十萬人之衆。要正面表現這場戰役,既寫得脈絡清楚,又描畫得生動感人,對一個作家來說並不容易,但吳強用他那支筆做到了。
先是一抑一揚的寫作手法。作家對戰前我軍的狀態是抑寫,寫大軍過河時靠木排,寫軍長沈振新在過河時因木排散掉落水,喝了一肚子渾黃的河水,寫指戰員們全靠步行向戰地靠近。而對敵方則是揚寫,寫他們以逸待勞,寫他們上有飛機支援、下有裝備優勢。尤其是戰役開始前的那個清晨,國民黨軍整編74師師長張靈甫登上孟良崮,“立馬沂蒙第一峰”,勝券在握、不可一世,用手杖指畫着四周的山頭說:“要實現第一個方案,徹底地毀滅他們!解決山東戰局!”一抑一揚提高了讀者的閱讀期待。戰局的發展很快超出張靈甫的預想和判斷,使原來的抑揚作了反轉。張靈甫做夢也沒有想到,孟良崮竟是他的人生終點。很快,他這個常勝將軍將和他的常勝之師一起,葬身在這座海拔並不高的山上!
再是栩栩如生的人物刻畫。《紅日》裡的不少人物,比如指揮華東野戰軍的陳毅、粟裕同志,國民黨軍將領陳誠等,都使用了真名實姓,給人以強烈的紀實感。軍長沈振新、副軍長樑波雖是化名,但也有人物原型的依據。可以說,在《紅日》之前,當代文學中還沒有一部長篇小說以如此高級別的指揮官作爲主人公。小說圍繞戰爭塑造了立體的軍人羣像,軍長沈振新、團長劉勝、連長石東根,個個生動可感,人物性格的刻畫上尤見功力。
真實全面的歷史場景、驚心動魄的戰爭場面、膾炙人口的英雄人物,再加上抑揚有度的敘事手法,憑藉這些因素,《紅日》成爲新中國軍事文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記住昨天的戰鬥生活,對於我,是永遠的”
上世紀80年代,藉着一次去山東蒙陰出差的機會,我特地去看了孟良崮戰役的舊址。站在孟良崮峰頂,望着沂蒙山的遠峰近壑,《紅日》裡孟良崮戰役最後激戰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我悄悄在心裡尋找着小說中寫到的我軍官兵仰攻崮頂的各個戰位,尋找劉勝團長犧牲的地方。最後,我站在張靈甫斃命的那個山洞口,陷入了沉思。張靈甫是能打仗的,抗日戰爭中曾率領部隊對日作戰,多次取得勝利,他在國民黨軍隊內部的聲威也由此而來。他後來所以在孟良崮折戟死去,美式裝備的3萬多人部隊被徹底擊敗,並不是因爲他的戰役指揮能力和戰術水平下降了,而是因爲他爲之戰鬥的那個政府腐敗了,失去了民心,被民衆所拋棄;因爲他所在的軍隊腐敗了,部屬之間、各部隊之間不再同心協力,官兵的心已經在無形中散掉,整個部隊失去了凝聚力。
真正有力的戰爭書寫,往往能讓人看到戰場以外的內容。《紅日》帶給我們的閱讀感受不僅僅是戰場上的,還有民心向背,有解放軍的理想信念,有革命英雄義無反顧衝鋒陷陣的犧牲精神。
《紅日》中甚至不乏對愛情的描寫。如同在《林海雪原》裡讀到的少劍波和白茹的愛情描寫一樣,《紅日》裡軍長沈振新的妻子黎青對丈夫的理解與照料,她從後方捎給丈夫那封動人長信,華靜對副軍長樑波心生暗戀,這些章節都讓我那顆少年心感到甜蜜而沉醉。這些情感表現了戰爭年代人們對和平生活的嚮往,表現了對美好人性的永恆呼喚,也讓我們對官兵們勇敢戰鬥的情感支撐有了更豐富的認識。
吳強本人是漣水、萊蕪與孟良崮戰役的親歷者。1947年5月17日,孟良崮戰役結束的第二天,身爲六縱宣教部部長的吳強就萌發了要把這場戰役寫出來的念頭。
但一場接一場的戰鬥使他不可能去從容思考文學創作,無論是蒐集資料,還是構思小說提綱,都只能利用行軍作戰的間隙時間。直到1956年春天,吳強才終於能坐下來,一筆一畫地寫作長篇小說,憑着自己的毅力和苦幹精神,將戰爭生活的記憶和盤托出。
“我在軍隊裡生活過十多年,艱苦的血和火的鬥爭,一步一步走向勝利的鬥爭,規模越來越大、勝利也越是輝煌的鬥爭,餵養我、教育我、也感動我。”這是吳強拿起筆的緣由,也是後來很多軍旅作家走上創作道路的緣由。很慶幸,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雖然我曾經缺乏系統的文學教育,也沒有紮實的文學知識和理論儲備,只能在軍旅訓練、生活之餘寫作,但是,難忘的革命歷史、寶貴的戰鬥精神以及前輩軍旅作家們的作爲,給了我取之不竭的靈感和勇氣。
吳強之前爲自己的這部長篇小說取名《最高峰》,但總覺得不夠理想,缺少藝術性。有一天早上醒來,他一睜眼看見房間灑滿陽光,朝窗外一看,一輪紅日金光閃閃。吳強馬上聯想到,華東野戰軍向74師發起總攻時,也是旭日初昇的時刻。戰士們在紅日照耀下,登上孟良崮山頭,插上了勝利的紅旗。書名《紅日》由此而來。
那是漫長黑夜之後的黎明,那也是無數戰鬥換回的勝利。紅日的光輝下,有太多精神力量值得我們汲取,正如吳強在小說出版前言中所說的:“記住昨天的戰鬥生活,對於我,是永遠的;只要還在活着的時候,都是必要的。因爲它已經給了我、今後還將給我以前進的力量。”
(作者爲軍旅作家)
製圖:蔡華偉
圖片來源:影像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