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年大譯書
散文
大疫年大譯書,倒滿合時宜。過去一、兩年的疫情期間,我大譯了四本書:《天使裹足之處》、《禮讚佛洛伊德》、《羣衆的反叛》以及《馬基雅維利的九十天》。
某一天,忽然想起《印度之旅》的作者E.M.佛斯特,自然也想起譯他的《印度之旅》的日子。最難忘的莫過於譯完出版後,跟妻子去看根據此書所拍成的電影。那是週末,是固定向年長父母打電話請安的日子,那時還不時興手機,就利用進場前找一個公共電話打,還帶着幾分愧疚。
很多年之後的現在,E.M.佛斯特的六部小說作品都已譯成中文,包括《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簡體中文版)、《最長的旅行》(簡體中文版)、《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茲莊園》、《印度之旅》、《墨瑞斯》,而除了《最長的旅行》之外,其他都搬上銀幕,電影譯名分別是《倫敦落霧》、《窗外有藍天》、《此情可問天》、《印度之旅》、《墨利斯的情人》。從電影譯名可以看出片商熱衷於中文作文比賽。
我自作多情,又在上述作品中,選了第一部作品《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在疫年之中譯成繁體中文,採用的書名是《天使裹足之處》,不想落入作文比賽的《倫敦落霧》譯名。《天使裹足之處》是佛斯特平生的第一部作品,人生的第一部作品,好歹要有人以繁體中文再譯一次。
首先要說的是,電影之所以譯成「倫敦落霧」,我想除了片商頭腦轉得快,還有是因爲男主角菲立普最後「不光榮地」回到倫敦工作,與女主角的一段曖昧情懷最後令人覺得撲朔迷離、有如倫敦落霧吧?看過電影的人不知以爲然否?
我翻譯到書中的一句話:「……如果身爲孩子的我們,能夠以同樣的愛,而不是感恩之情,回報父母,生命中就不會有很多的悲情……」雖然這並不是本書的主旨,但我卻想到德國心理學家史特克爾在〈感恩與忘恩〉一文中一句很神似的話:「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每天訓誡孩子說:『你必須爲我們(父母)所做的一切感激我們』…難道我們不應該只用愛來努力拉住我們的孩子?」有人看了這種「以愛」取代「感恩」的說法,會認爲是太高調了。君不見,父母抱怨孩子不知感恩其實所在多有?然而,佛斯特就是有這種「以愛取代感恩」的情懷!
還有,民族性的差別雖然也不是本書的主題,但書中有兩個例子卻很有趣。一是,男主角英國人菲立普到義大利斡旋事情,在車站要坐馬車,義大利車伕出價後,菲立普故意不討價還價,「讓車伕那天其餘的時間都不快樂……」原來,至少在義大利,一個人沒有經過殺價就接受對方的出價,是一種社交錯誤,主要的原因也許是,這樣會讓出價的人後悔當初沒有開高一點的價,因此就會不快樂。二是,書中有個義大利小女孩得到的小費太多,因而也不快樂。
好了,篇幅所限,這本小說就談到這裡,情節及其他,請讀者自理。我似乎聽到有人提出抗議,「老師,你翻譯《天使裹足之處》就說這些?愛書人可能會對此書裹足不前。」我引用頗普(Alexander Pope)的詩句如下:「天使裹足之處,愚人會闖進。」
接下去,我按照計劃翻譯《禮讚佛洛伊德》。此書作者是H.D.,即姓名首字母Hilda Doolittle的縮寫,是有名美國意象派女詩人,其實散文,小說作品也滿多。《禮讚佛洛伊德》可算經典之作,很早就有德文,法文和日文譯本。
1933年,四十七歲的H.D.,接受七十七歲的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其實那時佛洛伊德就很看重H.D.的作品。H.D.曾對佛洛伊德大叫說:「你是祭司,你是魔術師。」但佛洛伊德卻說:「不,妳纔是詩人和魔術師……」。
H. D.對佛洛伊德的讚美詞之多,當然不在話下,但她在書中引用歌德的〈迷娘曲〉中最後兩行,「那兒!哦,那兒/就是我們的路!父親啊,我們走吧!」這似乎隱約暗示,她把佛洛伊德視爲父親。
佛洛伊德那張有名的書桌上只擺着小心排列的連串花瓶,都插着一簇蘭花或單隻蘭花。但佛洛伊德曾說,「那些槴子花!在羅馬我可以把一朵槴子花別在衣服上…」H.D.努力爲佛洛伊德找槴子花,但找不到,花店的人告訴她說,佛洛伊德喜歡蘭花。接下來的事就煩請讀者去這本書中追蹤,除非你沒有興趣。
我的書是譯出來了。一家出版社把我的手寫稿退回來,說是不合他們的出版路線,最重要的是,他們的一個主編推薦我寄到另一家出版社,還附上地址,讓我倍感溫馨,這是我在翻譯生涯中首次遇到。我可真要「禮讚××出版社」。
接着,我要譯的書時間要往前推到1979年左右,某出版社出版了西班牙人名哲學家奧特嘉的《論羣衆》,原着的英譯名稱是the Revolt of the Masses(《羣衆的反叛》)。我偶然看到中譯者把一句被動式句子譯成主動式,就決定自己再譯出此書,但一家出版社在排完版後未出版,我的手寫稿也找不到(那時沒有影印),1979年到2022年我第二次翻譯,已歷經43年,幾乎可以做三場李伯大夢了。
這樣談有點枯燥。好吧,那就談談那句被動式句子被譯成主動式句子的趣事,雖然我在《譯林擷趣》中已寫及。
這個被動式英文句子是「“You will go where you are taken to,” as the parrot is told in the Portuguese story」。其中的「are taken to」和「is told」都是被動式,譯成主動式當然錯了。我把此事寫成文章登在報紙(手寫稿),偏偏其中的told被拆開成to和ld兩字,出現在一行的結束和另一行的開始,而「ld」中的「l」又被排成「i」的大寫,一位讀者認爲是美國艾達荷州的縮寫,笑話鬧得不小。
其實,《羣衆的反叛》是嚴肅的經典作品,主要是描述二十世紀的西方社會被平庸的羣衆和平凡的個人所支配,而這就是作者奧特嘉所謂的「羣衆的反叛」,因此他呼籲平庸的羣衆和平凡的個人,把社會的領導權交給有文化和能獨立思考的人。
奧特嘉所謂的平庸的羣衆和平凡的個人,可能來自任何社會背景,但他明確的目標卻是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自滿的年輕人,以及自視甚高的專家。關於自滿的年輕人,他給了一個例子: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對他說,「我無法忍受不到八百人受邀的舞會。」可真是賴蛤蟆打呵欠。這樣的年輕人不成爲平庸的羣衆一員幾希?
譯完了《羣衆的反叛》,我忽然開始想念起毛姆,他那善於嘲諷的文筆,似乎跟上一段奧特嘉引用那位如花以玉的少女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我想到了學生時代逛舊書攤,購得我的第一本翻譯作品──毛姆的《巴黎的異鄉人》──的原作。我想到瘂弦主持的華欣出版社爲我出版了毛姆的《中國印象記》。我想到創辦「新潮文庫」的張清吉先生爲我出版毛姆的《毛姆寫作回憶錄》。
俱往矣,但來者猶可追。現在想想,我在譯完《羣衆的反叛》後所選來翻譯的毛姆作品《馬基雅維利的九十天》,原名《彼時與此時》,不正是意味着「俱往矣,但來者猶可追」?
《馬基雅維利的九十天》主要是描述,馬基雅維利被佛羅倫斯當局以特使身分派去跟可說是「義大利王」的切薩雷.波吉亞折衝樽俎,以他對波吉亞的觀察爲基礎,寫成了著名的《君王論》。
但毛姆卻以生花妙筆加了一些情節,例如,馬基雅維利在伊莫位爲當地一位商人的妻子所迷,想要藉由這位商人性無能又渴望有後代的心理而越俎代庖。又例如,此舉失敗後,在回家鄉的途中,他想出妙計,想要藉由曼陀羅華的根部的功用再遂此圖,而在此書的第三十六章中,毛姆把此計描寫得令人拍案叫絕。
當然,馬基雅維利在本書也說了很多名言,例如爲了讓商人的妻子生下後代而提出他的說法:「如果有一種善是確定的,有一種惡是不確定的,那麼,因爲害怕那種惡,而不去做那種善,那就錯了」。
我在想,如果在大疫年中,開放所帶來的善,如經濟繁榮,是確定的,而染疫的惡是不確定的,我們要如何選擇?
大疫年大譯書,祈願翻譯能夠翻「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