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佳樺/搗
圖/九子
外婆家的藥鋪地上有臺「研槽」(臺語發音:煙走),槽中有個滾輪,將份量多的藥材放入、腳踩輪軸,輪子便可將藥輾碎。若是小份藥材,則放入櫃檯桌上的臼中搗磨。那時藥鋪在三合院北面正房最左,竈房最右,前者爲搗藥之地,若需熬煮,則移到竈房。印象最深的是每當外婆磨大黃及胡椒時,便要我去外面踅踅,不然「規傢伙仔攏咳咳嗽」。
外婆常拿着杵將藥材及辛香料搗碎,前者碎後更具療效,後者則易入味。研槽極重,多放在地上,常是灰頭土臉樣。家裡的兩座木臼一爲藥用,放在藥鋪櫃檯;一是食用,安置竈房旁的磚造平臺,材質都是紅櫸木,兩座木臼底部因長年舂搗,原本的褚色褪成灰紅,且顏色斑駁,嗅聞時有着極濃的藥苦及姜蒜味。鄉下常不鎖門,鄰居路過時聽到搗杵聲,便踏門進來招呼,稱讚老人家體力好。搗擊聲原來會讓聞者心安。
藥鋪的分工是外公負責問診開藥,外婆掂量藥材重量,我幫忙包藥。有位阿伯常質疑外公開的藥帖是否摻入假貨?外婆將切片藥材擺在櫃檯上當場搗碎,這種直線式的迴應,漸漸贏得阿伯的信任。
常看外婆將質地堅硬的獸骨、介殼如墨賊仔骨、文蛤青蛤搗磨成粉方便服用,有時則粗略搗裂,放入炒鍋幹煎,再入鍋熬煮。外婆解釋藥材搗擊再小火慢熬,是爲了增加藥與水接觸的面積,讓藥效更快溶入湯劑中,若用刀切,斷面太規則,接觸面積反而沒有增加,況且刀子也不易將藥材剁碎。
外婆浸泡藥酒時,會丟十幾顆紅棗、黑棗或金棗入臼,用杵敲個幾下,讓果子皮裂出紋路,但仍是保存棗子整顆的完整。藥鋪櫃檯前一罐罐玻璃缸浸着紅棗、參須,長鬚漫着遊絲,酒裡的棗果脹大,有種時間緩慢流動的魔幻感。
外婆單手可拿起木杵,我得兩手合抱。搗藥前,外婆用黑紗網將發包成髻、捲袖,左手按臼緣,右手拿杵搗擊,啌咚啌咚,瀰漫着藥味的店鋪瞬間活潑起來,空氣中飄飛着粉灰。生意清淡不必搗藥時,外婆會下田農忙,外公便在椅上打禪,我在櫃檯旁發呆,此時店鋪的時間彷彿停格了,外頭光束照在靜默的杵臼上,明暗色差與影子,像極了我在報上常看的靜物畫。
有時外婆搗累了會喚我幫忙,杵有點重,但爲了討外婆歡心,即使吃力,我仍努力舂搗。那時沒有研磨機,只能仰賴人工,介殼類藥材不易搗碎,我由原本快速敲打變成慢板拖拍,當外婆眼神斜睨過來,我又機警地改成快節奏。外婆藉由搗藥觀察到我會偷懶、投機,爲了矯正我的個性,常強迫我把當天的藥材搗完,常說:「青瞑好舂米。」失明的人沒辦法亂跑,正好可以專心搗米,我只要心定,眼神不要瞄來轉去,任何事都可以做好。
平常我是歸外婆管,當我哭鬧太過時,清臞、白眉銀髮的外公會嚴肅瞪視,拋下一句:「來磨藥啊。」他在臼裡放十幾片乾燥脆硬的切片淮山要我搗成粉。平日外婆會在粥里加入潤肺健胃的淮山粉,當我用力敲杵,淮山便四散飛濺,有些掉落在木臼外或地上,外公斥責浪費藥材,罰我再多搗幾次。「這親像寫毛筆前個磨墨,會使訓練耐性。」我完全不敢回嘴。
有次我賭氣使蠻力敲打,斷裂的淮山飛濺,櫃檯、地上全是藥材殘骸,外公教導:「袂使直直出力。」搗碎是有竅門的,過猶不及都失當,他在臼裡灑一些鹽,讓鹽巴增加藥物與臼底的磨擦力與附着力,然後握住我的手、示範力道。藥粉製作耗費時間、心力,我漸漸知道要珍惜這些辛苦製成的中藥,以往常抱怨湯藥太苦,拒喝,後來是心懷感恩地入喉。
外公叮嚀貴重藥材絕對不可以舂碎。鄰居有位木材工想用靈芝補身,但沒有時間燉煮,爲求方便,希望外婆搗成靈芝粉方便服用,結果珍貴藥材癱在臼底成了一團棉絮,那些黏在臼底、刮不起來的靈芝粉不知怎的,讓家境不甚富有的我的內心也黏皺一團,自此,家裡對珍貴藥材都會謹慎對待。
國二下課業壓力大,有陣子高燒不退、久咳、吞嚥不易,只能食粥,那時外婆身體欠佳,只好給我切片的粉光參,另找其他藥店磨成粉。後來我因嚴重貧血到醫院抽血檢查,主治看到報告標註血壓過高,驚問服用了什麼藥物?主治解釋,有些店家會魚目混珠,摻雜了價格低幾十倍的人蔘,感冒應服用溫補的粉光參,若吃到熱補人蔘,血壓會異常。外婆知道後,對外頭不肖店家的圖利行爲生氣,她強打精神,彎身吃力地拿起杵,想重新磨一罐藥粉給我,我則搶過木杵自己搗。外公擔心藥材毀於我手,叮囑淮山搗磨完,不可亂搗其他藥材,不同屬性的藥,搗的方式各異,某藥要幹搗,某藥材則用溼搗,他打開藥罐,拿出枸杞、黑棗、熟地,解釋這些藥材較具黏性,難以搗碎,得先曬乾再舂;再拿出另一種白色塊狀的藥材說要加少許水搗磨才容易細緻,但我總想不起藥材的名稱。
外婆對食物的搗磨方式就沒有藥材那般嚴格。我最喜歡外婆喚大家一起搗麻糬,這項米食點心是外婆向一位客家婆婆學的:將泡水三小時的圓糯米蒸熟,在食用木臼內側抹油防止米粒沾黏,大家輪流搗米,外以略微沾溼的手爲糯米糰翻身,半小時後糯米增加了黏度及延展性,膏泥狀的糯米糰拉伸得極有彈力,當臼內米團帶點透明感,麻糬就製成了。搗好的麻糬溫熱,外婆在麻糬上篩些糯米粉防沾,我們爭先恐後,伸手捏一球麻糬,裹上現搗的糖粉及花生粉吹涼吞下,嘴裡心裡都甜滋生香。
外婆也在全家人面前示範如何料理鮮魚。將自家醃漬的破布子放入食用臼內,撒入粗粒黑胡椒,用力敲兩三下鋪在魚身上,加入搗成泥的姜蒜、淋上酒,利用大竈熱魚的空檔,將蔥切成細絲,等魚出爐,將蔥絲平擺魚身,淋上燒燙的醬油蒸醬即可。母親的破布子蒸魚做法傳承自外婆,但做事講求效率的母親烹煮採極簡風,經常用刀面略拍蒜頭,破布子、黑胡椒不搗碎,直接撒上,每每遭外婆糾正。外婆講究食物香氣,認爲辛香料搗碎後會摩擦生熱,香味纔會隨着熱氣揮發到極致,母親則認爲外婆一生都耗在藥鋪與竈房,這搗那敲,搗去人生大半時光。然而我想,也許外婆不以爲苦,以外婆樂觀的個性,必能在我們認爲無趣的小事中尋找樂趣。
後來在還可以抽高的年紀,外婆在轉骨藥方中加入搗碎的九層塔熬煮,家裡四溢着九層塔香氣。
沒多久之後上家政課,老師教授義大利麪青醬的做法,我將外婆搗磨九層塔的方法與老師的食譜疊合——將蒜泥、九層塔搗碎,拌入橄欖油與起司,味道更勝其他同學使用現成的青醬罐頭烹調。後來我才知青醬的義大利文是pesto,來自動詞pestare,本意就是搗碎、碾壓。原來,杵臼是東西方食材的料理精靈,棒子一點,食物會幻化出迷人氣味。
當村裡的西醫診所越來越多,外婆家的藥鋪成爲親友聊天走動的聚會所,有時親友們前來抓藥,熱心的外婆仍彎身、吃力地拿起杵。我們建議買臺研磨機方便製藥,外婆說,病患愈來愈少,手工最實在。
外婆仍用木杵搗藥,有時藥材飛濺到桌上便趕緊拾起、吹吹氣,又繼續埋首敲磨。有時搗着辛香料或花生,滿室生香。外婆拿起自家栽種的花生米用杵搗碎,臼裡飄出的花生香直竄鼻息。突然,一粒花生飛濺到我身上彈跳,我把它放入口中咬碎,外婆望我一眼,又繼續俯首賣力地搗着……